乐逾抱臂闭眼,靠在船内。外间风大雾大,他一动不动。春宝与他隔着舱中小几跪坐,时不时偷眼看他。这小儿皮猴一样剥着花生核桃,堆了一地果壳,按捺不住爬过长几,扯着乐逾衣袂央求道:“少主,外面有大船!”乐逾道:“还写了个‘楚’字吧?”春宝不由道:“少主……你真厉害!”
乐逾暗想:我不厉害。我疼得厉害。有苦说不出,就呵呵一笑。
海上相遇,两艘船都停住。乐逾不想停,他想快走,多留一刻就多痛一刻。乐少主从不是个自讨苦吃的人,奈何静城王好容易才见到蓬莱岛的人,怎肯轻易放过。
不多时,两船之间搭起长梯,白雾之中,横亘海面。对面船头,只如对面山头,又如对面楼头,隔着风烟海浪。静城王船上站出一名侍卫,道:“楚国静城王殿下在此,不知对面是蓬莱岛中哪一位?”好半天但见一个小僮,从那由蓬莱岛船窗探出头,先学大人模样回了个礼,喊道:“我——我家主人说——你、你要见蓬莱岛上的谁、你自己心里没数的吗!”
楼船内案头一只小杯跌落,深碧色茶水溅上铺红茸毯的软榻。一只如玉如雪的手握紧,静城王振袖而起,走到窗前。
侍卫正欲行礼,静城王比个手势,侍卫又道:“原来是蓬莱岛主。乐岛主既然愿意现身,何不移驾过船,与殿下一叙呢。”那小僮春宝道:“我、我家主人说:多谢,免了。殿下身处庙堂,我家主人一介江湖Cao民,无心攀附。横竖他、要到锦京会一位故人。与殿下不同路,到锦京后,自会在故人府上遇见。”
故人是昭怀太子妃辜浣,已故的楚太子谥昭怀,萧尚醴离京前,辜浣特地遣女官传过一句话,提前让他知晓那位蓬莱岛主的x_ing情……怕是和静城王见惯的谦逊温顺有天与渊的区别。只是你千万,即使被开罪,也要对他以礼相待。
见静城王无话,小僮又壮起胆,道:“烦请静城王殿下、让、让我家主人一条路。”萧尚醴向侍卫低语两句,侍卫道:“岛主想走,殿下不会拦。不过在走以前,岛主可否答殿下一问?”
那小僮大声道:“静城王殿下若、若是问身体,那就别问了。我家主人说了,殿下……福大命大,到哪都有人舍命相救。照这架势,一口气活到八十不、不在话下。”侍卫愕然。
乐逾席地而坐,一开一合玩折扇。对面船上再有动静,却是换过一把声音。他初次听到便皱起眉头,这声音非常年轻悦耳,只是低缓无力,重伤未愈中气不足,需船上高手以真气相护发声方能穿过海面。更要紧的是这声音一响,他胸口雄蛊猛地攒动,逼得他气息紧窒,说不出话。
那位静城王道:“岛主且慢。本王若是想问自身,也就不向岛主开口,更不敢将这一问写入拜帖里了。”乐逾道:“有点意思。”他到离岛都懒看一眼楚国静城王的拜帖,春宝得授意,道:“那么……静城王殿下,想问我家主人,什么?”
静城王道:“蓬莱岛在七国外,却历来能尽知七国事。现下岛主即将入我大楚国境,本王在此请教,依岛主看来,大楚的今后,会是怎样?”楚国眼下确实是个困局,昭怀太子三年前已薨,如今就静城王重伤这一场,英川王死,齐阳王这元凶已伏诛。当今天下四分,楚国国力虽盛,可闹出这么一场,楚帝子嗣凋零,今后万事难言。
春宝忽地巴住他,眨眼道:“少主,你说,楚国的殿下,会长得跟凡人一样吗?”乐逾的折扇敲下来:“想知道?”蓬莱岛船上闷不出声,静城王满腹心事,只当他乐氏答不出,又觉答不出也是寻常。
侍卫猛地大吃一惊,行礼道:“请殿下看!”一个蓝衫垂髫小童,正小心翼翼从两船间悬空的长梯上攀来。白浪在他身下涌过,侍卫瞠目结舌,待小僮近到十丈,船外一排侍卫黑压压拦住他,小僮连忙站直,似模似样作了一揖,道:“我代,那个,我家主人,来,答殿下问。”
春宝被两个侍卫沿走廊带进三层船舱。舱内四面开窗,铺着团花地毡。屏风外面,两名侍卫挽起珠帘,内里罗幕低垂锦绣堆叠,小僮难耐好奇,偷看静城王,带他入舱的侍卫已觉不妥,静城王殿下不是不好伺候的人,可有一项忌讳:他眉眼之间,肖似宠冠后宫的容妃,最厌烦被人盯着看。静城王漠然道:“你可以说了。”
春宝绞尽脑汁道:“噢,是!主人要我问,殿下想问的,是不是就是‘天下’两个字?”静城王道:“若本王说是?”
春宝飞快道:“那么这一问没有答案。我家主人说,要是静城王殿下要问天下将来会如何,那么殿下得先答另一个问题:楚国静城王殿下究竟有没有像他兄弟一样觊觎帝位?你自己答不出第一个问题,就不要再接着往下问了——‘须知,多问也是无益’。”
静城王僵在当场,如同见那素未谋面的蓬莱岛主在他眼前,说:你连自己想不想做皇帝都不敢说,却来问我今后天下会怎样?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春宝磨蹭上前,拜倒道:“我,我家主人要我……把这个还给殿下。”他掏出一个铜板,转交侍卫呈上。侍卫哑然,道:“殿下,是一文钱。”
静城王冷道:“本王认得出这是一文钱!”
春宝道:“我家主人说,蓬莱岛做生意还是很公道的。殿下问他的问题不值一文,但他问殿下的问题勉强值一文。既然双方都没有回答,那么,他退一文钱给殿下,就扯平了。”
静城王心里一股怒气冲上来,化作四个字:岂有此理。他活了十七年,知道楚国有一文的铜钱,却从未受过这般侮辱,怒到极处,反而笑道:“蓬莱岛主真是好胆识!要说这样的话,自己不敢来,差遣一个孩童替他!”
侍卫皆静默,春宝还懵懂无知,答:“我家主人说,既然静城王殿下问得出‘天下’,就不是那种会迁怒我一个小毛孩子的人。”
不多时,春宝安然而退。乐逾在舱内吃他先前剥的果仁,倚靠茶几问:“怎么样,那静城王长得跟凡人一不一样?”春宝唉声叹气不回答,道:“少主,那个静城王殿下好像不知怎么,气呼呼的,给您带了话。”
乐逾道:“说。”
春宝困惑道:“八个字,他说,岛主慢走,但是,请您记住,‘一帆风顺,来日方长’。”
乐逾道:“一年到头给我放狠话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算什么。”更何况那楚国静城王萧尚醴连句狠话都不会放。他以手推窗,外间海浪平缓。船行很快,与静城王的船越隔越远,胸中三山五岳压着那么重的钝痛减轻。春宝一知半解道:“少主,咱们下一步去哪里呀?”
乐逾真正笑了起来,折扇向东一点,道:“梁城。”
梁城有什么?
梁城有春雨阁。
四月初一,春雨初下。一片天青色的连绵春雨飘入亭台楼阁之中。
小山叠着翠色,翠色环绕静湖。湖光山色间,每一座小亭都连着长廊,长廊以理石砌成,每一寸扶手上都不厌其烦地雕花,雕花上又包裹着雪白水波纹的绫。细雨沾s-hi帘幕,几十丈帘幕都是烟花雾气一般的织花吴罗。迤逦廊台正中是一座高楼,左右各一座略低的歌舞台。
江湖中有若干可以解答疑难杂问的地方,春雨阁是其中之一。别的地方交换答案的代价可能是刁难,春雨阁却是要钱的。只要钱,千两万两的黄金。
这里极其富丽,也极其机巧。每一道帘笼后,都可能弹出如星如雨的机关暗箭。包裹绫罗的柱栏内,也不定就会喷出毒烟。
所以凭信物来到这里的宾客莫不对春雨阁持有必要的恭敬,即使顾三公子心血来潮,决意今日午后再不做生意了,请等候已久的客人回待客的院落休憩。
在雨中,春雨阁的主人顾三公子坐在楼上,端起犀角杯,吩咐道:“要是苏姑娘到了,不必多此一举来见我。只请她在承露台弹一曲,什么都好,我都是爱听的。”说完,便靠在软榻上。
顾三公子今年二十有六,黑发绾得一丝不散,冠饰明珠,腰束玉带,有一种珠宝光晕柔和圆润的俊俏。一个紫衫白色细罗裙的女子跪坐在侧,为他脱下鞋。她容色秀丽,腰间佩着小巧的错金弯刀,眼中一片冰冷之色。若是有人知道这把刀在武林中的排名,定会把眼珠子都瞪得掉下来。她在春雨阁主人身侧,柔顺美丽如一只小猫。顾三柔声唤:“藤衣,不要。”脚却没能收回去,被执意取下鞋子。
顾三唯有享受这样的服侍,眯起眼睛,等琴声在春雨中响起。
他的眼睛不是很好,看人看物总得眯起来才能看出轮廓,是以面庞上总带着很好亲近的笑意。可当不是琵琶,而是琴声响起,伴随长歌时,顾三公子忽地笑不下去了。他长大了嘴,然后大笑出声,因为一个男人,在据他十余丈远的台上和着琴音悠悠在唱:“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那是国风中豳风一章,而顾三公子的名字恰好叫伐柯。
他唱得并不好,只不过随口唱唱。藤衣已手按刀鞘,反被顾三道:“无妨。”含笑劝阻了。乐逾一挥折扇,对她点头,苏辞配合地停下弹琴。
乐逾道:“伐柯伐柯,当年你我的白鱼之约,我总算来了。”春宝抱着苏姑娘的裘衣,便见那对面楼中一个锦衣玉服的隽雅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鞋走到窗前,点尘不染的白袜踩在地上,不介意身后浅紫衣裙的少女面现愠色,在迷蒙细雨中眯起眼睛,对他家少主高声笑道:“你还说过,古人倒履相迎,不算什么。所以我答应你,不论五年十年,你若来了,我必提履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