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闲言碎语。”陈望之摸摸腰间的蹀躞带,“大家都对我很好,不嫌我笨拙,都对我笑眯眯的。”
程清捧着一个托盘进来,满面堆笑,“君上,找到了。”
不仅陈玄,前齐的诸帝皆爱奢华。陈玄的祖父陈亮曾得到一块美玉,命能工巧匠细心雕琢,花费数年,雕出一只玉盏,通体如一枝荷花,晓露轻愁,含羞欲绽,且壁身极薄,对光透影。“月奴用这杯子饮茶罢。”宇文彻挥挥手,“莫要胡思乱想,你就算病好了,留在宫里,想留到何时,便留到何时。”
程清把玉盏奉上,陈望之虽然失忆,但也看得出这玉盏贵重至极,“这,我不能要。”
“这杯子又怎么了?”宇文彻一肚子闷火,干巴巴道,“可没雕什么龙罢。”
“这只玉盏,君上留着自己用罢。”陈望之见他不悦,额角立时急得冒出一点汗水。宇文彻去东厢说是“有些事情”,明明辍朝,仍要忙着处理国事,陈望之自认帮不上忙,十分难过。兼之午间一时兴起索要圆领衫,越想越是羞愧。他每日一睁眼,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写字,字写不好,读书,读几页便困了,双手无力,显然也没有舞刀弄枪的本事。成天无所事事,宇文彻那样疲劳,还要请章先生来为他瞧病,还要鼓励他字又好了,书不必着急,慢慢读即可,还要陪他同寝同食,聊天解闷,还慨然将衣服送给他。“我没什么本事,”陈望之抖着嘴唇缓缓下跪,“我觉得……我配不上这样好看的杯子。”
第18章
宇文彻的郁结一直持续到元日。依照旧俗,元日要举行朝会。前一日,侍从们在太极殿外准备王公大臣的座位,宇文彻站在殿外,抄着手,面无表情。有几个搬运杂物的低级内侍不小心看到他的脸色,吓得连滚带爬,更令这位新帝气恼。
背后传来谨慎的脚步声,不须回头便知必然是程清,“朕不冷。”宇文彻说道,“没你们的事,都下去。”
程清道,“快用晚膳了,君上不去万寿宫么?”
宇文彻道,“不去。”
前一日宇文彻大发雷霆,从董琦儿起,伺候陈望之的一干人等悉数叫了来,黑压压跪了满地。宇文彻亲自挨个审问,是不是有人背后嚼舌根被陈望之听了去。台城的宫人们本就怀着十分惧意,当场便吓哭了数人,更有甚者,还没问完一句话就昏厥过去。陈望之苦苦哀求,宇文彻不为所动,命程清将他带下去。问了两个时辰也问不出所以然,程清来报,陈望之似乎受了惊吓,发热倦怠,气喘不止。宇文彻又气又急,连夜请章士澄入宫。章士澄诊了脉,说并无大碍,吃两贴药发散发散即可,陈望之昏昏沉沉还不忘求情,怯怯地拉着宇文彻的袖子,小声道,“你生气就骂我,不要骂他们……”
“君上,”程清道,“那个,殿下醒了,您不去瞧瞧他么?”
宇文彻心头一紧,可想起陈望之病中那副怯懦的神情,就忍不住愤愤。“我很骇人?”他转身问程清,一出口又觉语气过于严厉,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朕对他,哪里做得不好了?”
程清躬身道,“君上待殿下甚是优渥,殿下也感激君上。”
宇文彻道,“不过一个杯子,他哪里冒出来那些话?越想越气,还日日想着出去。离开我做什么?他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他——”
s-hi冷的风吹动铁马,发出叮铃铃的颤音,“朕对他,自认并无不妥。但是,他……”宇文彻有些黯然,那人毕竟是陈望之,虽然失忆,可内里是变不了的,“朕很怕有朝一日,他全想起来了……”
程清默然无语。
“朕跟你讲这些做什么,”宇文彻笑笑,“罢了。”
这一夜,宇文彻到底没回长寿宫。他传沈长平、贺兰方成与谢家兄弟进宫叙话,君臣在太极殿的东厢,明烛高照,火盆里黑炭烧得通红,暖意融融。沈长平的妻子刚刚确认怀了身孕,喜之不尽。贺兰方成同谢家兄弟都是没有成婚的年轻人,听到“有娠”二字,个个红了脸,却不住口地恭喜沈长平。沈长平乐得合不拢嘴,挨个谢过,对宇文彻道,“君上,待孩子出世,还望您能赐个名字。”
宇文彻听说这则好消息,自然也是欢喜,笑道,“朕虽然没读过几本圣贤之书,不过到时一定竭尽全力。”
沈长平登时下拜,“臣先行谢过君上!”
“起来,就我们几人,不必行那些虚礼。”宇文彻笑吟吟地搀起沈长平,忽然想起陈望之,不禁微一沉吟。沈长平坐到绣墩上,乐呵呵道,“哎,真没想到,臣都年近半百,竟有做父亲的这一日!也是多谢君上赐婚。”
贺兰方成和谢渊个x_ing相近,挤眉弄眼,掩口吃吃而笑。沈长平道,“笑什么?你们三个,论起来也不是小孩子了,依旧没个家室。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要我说,你们赶快让君上赐个媳妇,家有贤妻,这男人的心哪才算有了着落。”
谢渊吐吐舌头,朝宇文彻丢个眼色。宇文彻正发呆,浑然没注意到谢渊的表情。沈长平意识到说错了话,尴尬道,“这个,君上乃天子,天子么……哈哈,跟我们是不同的……”
“咱们君上,转过年也要二十七岁了。”贺兰方成是西凉人,与宇文彻出身同族,言谈间更为亲昵,“前几天我爹还说,君上也该娶位阏氏了,换做以前,君上的年纪,都快当爷爷了呢!”
谢渊笑道,“二十七岁就当爷爷,未免老得太快了些!”
沈长平正色道,“小谢你不懂就不要乱说,以前人成婚是早,五六岁拜堂,十一二岁没有成婚,就是过了年纪。现在也差不多,民间女十五,男十八,家里就要请媒人说亲了。你兄弟俩也二十出头了,这建康城里的淑女良媛,可有中意的?”
贺兰方成挤挤眼睛,“小谢有罢。”
谢渊翻个白眼,“别说我!我大哥没成婚,我做弟弟的,万万不能抢在大哥前头。”
沈长平道,“那大谢赶紧点儿,别耽误了你弟弟的好事!”
谢沦微微笑道,“婚姻大事,须得谨慎。”
贺兰方成道,“大谢谨慎,小谢要急死咯!”
宇文彻那边还在琢磨,忽然听到几人的笑声,回过神来,怔怔道,“众卿笑什么?”
贺兰方成道,“君上,臣等在笑小谢看上了某家的姑娘,却又不肯说。”
宇文彻也起了好奇心,“小谢看中了谁家的女儿?若是喜欢,朕给你做媒。”
谢渊面红耳赤,跺脚道,“君上不要取笑臣!臣随口一提而已!哪有什么哪家的姑娘……”
“君上,西域诸国的使臣已经入京,明日元日朝会,西域的使者会献上礼物。”谢沦缓缓开口,“献礼?”贺兰方成转了转眼珠,“会不会献上几个美女?听说西域着实出了几位美貌的公主——”
一提“公主”,宇文彻突然灵光一闪,问沈长平道,“朕记得,前朝有三位公主。”
沈长平愣了愣,“君上记得没错,陈玄有九子三女。三位公主,最年长的长乐公主已经病逝。其余两位公主……下落不明。”
谢渊道,“居然还有三位公主?臣只记得陈玄有九个儿子。”
宇文彻点点头,道,“陈玄对他的女儿不怎么疼爱,这三位公主在宫中的日子也很是难熬。当初……”他只见过长乐公主一面,那女孩儿容色雪白,与陈望之面貌有四五分相似。“朕听宫人内侍讲,陈玄最后疯癫至极,持剑在宫中到处砍杀,想来那两位公主年幼,或许惨遭亲父毒手。”
沈长平等人皆叹息不已,宇文彻勉强挤出笑容,道,“明天就元日了,不提这些。”贺兰方成道,“就是,明日过年呢,对了,君上,西域的公主甚是美貌,您后宫都没什么人,正好可以选了做妃子。”
宇文彻摇摇头,“不要妃子。”
贺兰方成道,“那怎么行,您的婚事,我们可都揪着心哪。也对,西域的公主算什么?君上这样神勇盖世的大英雄,应该世上最好看的美人儿来配。”
第19章
“穆穆天子,光临万国。多士盈朝,莫匪俊德。”
宇文彻用力眨了眨眼,哈欠到了嘴边,白胡子侍中似乎严厉瞪了一眼,他连忙把合上嘴唇,用力将哈欠咽回肚里。
元日朝会大约是世上最无聊的活动之一。宇文彻头戴十二旒,玄衣朱裳,手持如意,正襟危坐。侍中祖慧达侧立一旁,一板一眼,唱歌似的拖着长长的调子。鼓乐齐鸣,众大臣鱼贯而入,先依次朝拜,而后为新君奉上寿酒,祷祝万寿无疆。西域的使者服饰艳丽,位列最后,由谒者带领,三叩九拜。
丝竹一转,济济锵锵,金声玉振。百官入席,一边宴饮,一边欣赏舞乐。宇文彻对歌舞没什么兴趣,他生x_ing质朴,满朝皆知,且两日未见陈望之,哪里还坐得住。元日朝会自午夜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清晨,文武大臣们也累得够呛。于是君臣皆心不在焉,终于挨到朝会礼成,宇文彻大大地松了口气,也不顾祖慧达的不满,兴冲冲地直奔万寿宫而去。
天蒙蒙亮,灰暗的天际,隐约一道明亮的金边。宇文彻心急火燎地穿过中庭,万寿宫装饰一新,宫门外立着四个小黄门,都穿着簇新的衫子。见了宇文彻,小黄门赶忙跪下,口称万岁。宇文彻立住脚,扶正帝冕。他似乎从未以这副形象出现在陈望之面前,不禁有些忐忑。小黄门伏在脚边,宇文彻想起,年前程清曾小心地提示过,按照风俗,宫中过年时依例要赏赐宫人物品,便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