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道,“是。”宇文彻懒得理会到底赏了黄门什么东西,径自走进寝殿。殿内暖香扑鼻,几名内侍和宫女正围着熏笼打瞌睡。他这一进来带入冷风,一个梳双寰的年轻宫女缩缩肩膀,打了个喷嚏,抹着鼻子悠悠睁眼,发现宇文彻就站在跟前,顿时尖叫道,“君上来啦!”
“君上?”这几名宫人都曾被宇文彻斥责过,听到他来,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宇文彻见他们跪在地上哆嗦,不由尴尬至极,咳了两声,摆摆手,低声道,“你们,你们闹了一宿,也累了。要睡——”
忽然董琦儿自屏风后转了出来。她也换了新裳,鬓边攒了几朵红色珠花,面色凝重,跪下道,“君上。”
宇文彻也斥责过她,越想越觉得前日莽撞。董琦儿行事稳妥,待陈望之异常温柔,简直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时程清跟了进来,宇文彻道,“程清,这几个宫人,照拂殿下辛苦,要重赏。”又对董琦儿微笑道,“朕记得,你似乎是恭使?”
董琦儿面露不解,轻声道,“奴婢是恭使宫人。”
宇文彻“嗯”了声,“你对望之很好,朕就升你做……”他称帝未久,且未立后纳妃,台城内宫人寥寥,更不消说设立品级。前齐内宫女官品级最高者为内司,宇文彻道,“从今日起,董恭使便升做内司。这宫里大小事情,就交由你和程清办罢。”董琦儿大吃一惊,慌忙推辞,“君上,奴婢——”
“朕觉得不错。”宇文彻转身,那几名宫人瞪着眼睛,惊疑不定,又道,“你们,每人也升一级。”赏赐完了,心里舒坦了三分,问董琦儿,“月奴呢?睡了?”
提到陈望之,董琦儿露出愁容,“君上两日不来,殿下闷闷不乐的。万寿宫离着太极殿近,殿下听着元日朝会的乐舞听了一夜,也不吭声,也不进食。奴婢宽慰了小半宿,方才睡下。”
宇文彻羞愧道,“朕不是故意不来瞧他,只是……”
董琦儿道,“虽然睡下了,可睡得不踏实。您不在,殿下他不敢入睡,生怕做噩梦。”
宇文彻越发着急,有一肚子话想对陈望之讲。对程清等人道,“你们都下去休息,元日了,也该歇一日。”说完绕到屏风之后,罗帷低垂,香炉燃着安神的百合香。他放轻手脚,刚触到帷幕边缘,就听几声呜咽,陈望之梦呓道,“别、别过来!”
“月奴!”宇文彻掀开帷帐,陈望之双眉紧皱,表情苦楚,“醒醒,月奴,我来了。”
陈望之眼皮抖动,牙关紧咬,宇文彻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将他抱在怀里,来回抚摸他的脸颊。陈望之脸颊滚烫,手却冰凉。宇文彻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月奴,我在这里,你不要怕。月奴?”
“……你来了。”陈望之尚未睁眼便抓住宇文彻的衣襟,“君上。”
“我来了。”宇文彻握住那只手,“醒醒。”
陈望之缓缓睁开双目,眼角通红,“你不是生气,不理我了么?”
“谁说的!”宇文彻亲亲那只手的指尖,“我前夜、昨夜都有事情。前夜,沈卿来了,你还记得他么?沈长平,他来了,我同他说了些话。刚刚元日朝会,动静你也听到了。我坐在那里,心里想的都是你……朝会结束便跑来瞧你。我怎么会不理你?”
陈望之侧过脸,宇文彻发现,他脑下枕着的是一卷衣服,细看之下,竟然是那件穿旧的圆领袍。“好端端的,怎么不睡枕头?”理了理陈望之浓密的黑发,发间隐约还能看到那道疤痕,“你这样,一会儿起来,脖子会痛。”
“你不理我,我就只剩这件袍子了。”陈望之牢牢抓着宇文彻玄衣的前襟,“你不来……我闭上眼睛,就有许许多多的蛇追着我咬。它们争着往我肚子里钻。我怕得要死。可是我有你这件衣服,就好像你在我身边。我想,阿彻会来救我的,然后,你就真的来了。”
说这番话时,陈望之声音越来越轻。他连着两日几乎未曾合眼,已是极度疲倦。“你穿这样的衣服,当真好看极了。以后,你在我的梦里,就穿这样的衣服罢。”
宇文彻道,“好。”
“有你,我就不怕了。我昨天想起来,好像以前在梦里,你就来救过我。你坐在树上,冲我笑,给我吹笛子。可是我看不清你的脸。不过我知道,那一定是你……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可我梦到你那么多次……梦醒了,就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第20章
“以往在西凉,我们并不过元日。我们六月过节,正是水Cao丰美的时候。围着篝火跳舞、唱歌、赛马,猎人比赛,用海东青猎狐狸和兔子。”宇文彻揽着陈望之,掰了一小块n_ai皮子,放到他口边,笑道,“吃么?”
陈望之犹豫片刻,伸出舌尖,轻轻将那星n_ai皮子的碎屑卷入嘴里,含含混混道,“酸。”
“你吃不惯,就不喂你了。其实你身子弱,多吃些能强健筋骨。”今日初二,宇文彻早早便醒了。他睡到何时,陈望之便睡到何时,乖乖蜷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猫儿。两人依偎在暖阁中用早膳,陈望之食量甚小,喝了半碗白粥,就说已经吃饱,靠在宇文彻胸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吃饭,问东问西,眼珠转来转去。
“嗯,你前日又发热,虽说退烧了,我还是不放心。”宇文彻拿过陈望之的茶杯,“怎么不用那个玉的?”
陈望之道,“那个杯子……”犹犹豫豫地绞着手指,董琦儿忙笑道,“殿下喜欢那杯子,舍不得用。这只白的也好,一直用着呢。”
“喜欢那杯子,就用。一个杯子有什么好稀罕的。宫中的东西,你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不要担心。”宇文彻刮刮陈望之的鼻头,“我的就是你的。”
陈望之嗯了声,绞着手指问道,“海东青是什么?”
“海东青是最迅猛的鹰。得到海东青,要费尽千辛万苦。我幼年没了母亲,父亲不喜欢我,自然也没人送我海东青了。”宇文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抬头,董琦儿立在旁边,欲言又止。见宇文彻望过来,她立刻垂下眼睛,默默退后。宇文彻笑笑,之前即便他与陈望之同床共枕,却也不会大白天就如此亲昵。转过年开春,朝中的那班大臣,必定老调重弹,催促他立后纳妃。他心里定下主意,只是陈望之懵懵懂懂,还需循循诱之。
“吃饱了?”宇文彻笑问,“到中午还早着呢,不怕饿?”
陈望之摇摇头,乌黑的眼珠一瞬不错地盯着他,忽然展颜一笑,“你昨日穿那样的衣服,真是好看。”
宇文彻暗暗得意,“好看么?”
“我刚好做噩梦,看到你,就像天神降临。”陈望之的语气充满了崇拜,宇文彻忍不住又刮刮他的鼻头,“你喜欢,我就穿给你看。”
少顷,内侍撤去残席。宇文彻抱起陈望之,到窗下的长榻坐下,给他梳理头发。陈望之的头发已然过肩两寸,但要束发,仍是稍短。宇文彻道,“我给你编个小辫儿,如何?”
陈望之道,“女孩儿才编辫子。”
“谁说的,我小时候就编过。”说归说,宇文彻哪里给人编过头发,又怕弄疼陈望之,拿绒绳捆了两束头发便罢了。陈望之反手摸摸后脑,道,“乱七八糟。”宇文彻揽着他的肩膀大笑,“就乱七八糟了,你若生气,就给我编,我决计不嫌你乱。”
说笑着,一瞥又看到董琦儿,宇文彻招呼道,“董内司,过来坐。”对陈望之道,“董琦儿日日照料你,我很感激她,恰逢过年,就升她做内司。”陈望之不解,“内司是什么?大官儿么?”宇文彻道,“对,宫里最大的官儿。”陈望之愣了片刻,嗫喏道,“宫里最大的官儿,难道不是……皇后?”
这次,就连董琦儿也不禁笑出了声,掩口道,“殿下,奴婢是女官,皇后是君上的妻子,这哪里能一样了?”
陈望之恍然大悟,面红而耳,羞愧道,“我又记错,皇后是皇后……对了,元日朝会时,听说会有西域的使者来,还送了西域的公主,是真的么?”
宇文彻道,“是真的。”
陈望之道,“那你会选西域的公主做皇后么?”
“不会。”宇文彻抬眼瞧去,董琦儿仍旧站着,便指着一个绣墩道,“坐那里。”董琦儿谢过,方款款坐下,“我不喜欢西域的公主,选她们作甚?”
陈望之若有所思,“可是人家送你公主,那怎么办?”
“这个,我自有打算。”宇文彻拿起陈望之的茶杯转动,“你记不记得大谢小谢?就是经常跟在我身边的那对孪生子。”
陈望之道,“记得。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分不出来。”
宇文彻笑道,“起初我也分不清。现在,闭着眼睛也不会弄混。大谢x_ing格沉稳,小谢飞扬跳脱,皆为本朝青年才俊。他们兄弟转过年就二十一岁了,尚未娶亲。我瞧着那几位公主中倒是有与他们相配的。再者,我有个兄弟二十多岁了也没媳妇。以前他家穷,没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后来么,他心气儿高了,非美人不娶。我挑位公主嫁他,也算了了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