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彻换了衣服,笑盈盈地坐到陈望之身旁,握住他的手,“刚才想我了?”
陈望之点点头,“我想阿彻了。”
宇文彻心下甚是熨帖,喝了几口热茶,陈望之道,“大谢和小谢的婚仪,热闹么?”
“热闹,虽然下着雨,街上满满当当,人头攒动,老百姓都出来瞧他俩娶媳妇。”宇文彻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大谢有些害羞,小谢么,害羞也要强装不害羞。朕……我看着他们兄弟俩,肚子里觉得有趣,但脸上还不能露出分毫。喝了酒,然后拜天地,入洞房——瞧我做什么?”陈望之目光晶莹闪烁,宇文彻摸了摸他白皙的脸颊,“月奴想喝酒了?”
陈望之嗫喏,“我想……我想问问,公主漂亮么?”
“新娘要以头冠挡脸,即便是我,也不能随意乱瞧。”宇文彻缓缓解释,“其实,据说吴地有‘哭嫁’的习俗,就是出嫁时新娘要哀哀哭泣,不愿离开娘家。但小谢的妻子是我宇文部的女儿,x_ing子刚强,她又是自己看中了小谢,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哪能哭得出来?至于大谢的妻子,”他沉吟一瞬,“她也没有哭。”
陈望之了然地轻轻拍了拍手,“大谢的妻子,必然也是很满意这桩婚事了。”
宇文彻道,“应该是。”
自从开春,绵绵y-in雨几乎从未止歇。涞水、渭水泛滥决堤,冲垮农田数千亩,万余流民失所。宇文彻一面命人赈济灾民,一面发旨令各地检修堤坝,一时收到成百上报,皆言河堤年久失修。检视国库,勉强得以应付赈灾。陈玄留下的烂摊子千疮百孔,宇文彻戎马倥偬,于治理国家也毫无经验。好在有沈长平等前齐的官员帮助,方有了起色。近两三个月来,他几乎夜夜失眠,辗转反侧。陈望之知道他的辛苦,表现的格外温顺,有时宇文彻批复完奏折已是子时,到万寿宫一瞧,陈望之仍苦苦撑着睡意等待,让他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阿彻今日这样开心,我也开心。”陈望之摸了摸胸口的金蝉,“阿彻是好人,老天和佛祖都会保佑阿彻。”
宇文彻苦笑道,“我只求风调雨顺。”
陈望之靠上他胸口,轻声道,“天上的神佛会听到你的祈祷。”
宇文彻侧过脸亲亲陈望之蓬松的鬓发,“谢月奴吉言。”
也许正如陈望之所说,天上的神佛听到了宇文彻的诚心乞求,第二日午间,密布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春阳给s-hi润的树梢镶嵌了道道光圈。到傍晚, y- ín 雨终于有了收敛的势头。“雨停了!”宇文彻冲进万寿宫,将陈望之一把抱起,“月奴真是朕的宝贝!”
陈望之手里握着毛笔,茫然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就说,神佛会保佑你的。”
“好,很好!”宇文彻放下陈望之,这时程清又躬身来报,“君上,沈大将军入宫来,说那件事,成了。”
宇文彻霍然站起,“成了?”
陈望之不明所以,拉拉宇文彻的衣袖,“什么事?”
宇文彻嘴唇微微颤抖,“月奴,你可听过陈惠连的名字?”
陈望之摇摇头,“没听过。”
“我同你讲,陈惠连……是当世大儒,有经天纬地之才。我想请他出山已经想了许久,没想到这次,他真的来见我了。”
第37章
陈惠连出身前齐皇室,年逾古稀。他师出名门,曾官至尚书。陈玄朝始便辞去官职,于天台山潜心修学,又创南山书院,弟子如云。宇文彻早闻其名,称帝后三番五次派人邀请,陈惠连皆称身体抱恙,无法面见新君。其实意思宇文彻也明白,他一个西凉的“蛮夷”,在齐人眼中,仍是异端,陈惠连自然不愿俯首称臣。此番无计可施,让沈长平硬着头皮再度去请,竟请动了这尊大神。陈惠连蓄发皓然,但精神矍铄,见到宇文彻,既不倨傲,亦无谄媚。宇文彻与其彻夜相谈,深有启发,大喜之下,当即就要拜陈惠连为师。
陈惠连道,“不敢。”
宇文彻道,“先生是嫌弃朕非齐人,做不了先生的弟子?”
陈惠连微笑道,“若我有这种心思,也不会来见陛下。”
于是宇文彻封陈惠连为帝师,圣旨传下,举国皆惊。有几位陈惠连的门生,也自荐为臣,各地儒生见宇文彻推崇孔孟圣贤之道,并非传言中杀人不眨眼、只知放马牧牛的武夫,对他的看法大为改观。
“那位南山先生,真那样厉害?”陈望之问道。这些日子,宇文彻喜气洋洋,常与陈惠连谈到深夜,犹不能尽兴,回到万寿宫,就拉着陈望之唧唧咕咕,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陈望之又困又累,努力想要回应宇文彻,脑中空空,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然厉害!以前我就想拜他为师,向他讨教治国理政的学问,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宇文彻这日批完了折子,好歹抽出时间来陪一陪陈望之,“月奴怎么瘦了?懒洋洋的,可是生气了?”
陈望之握住宇文彻的手,“我绝不生阿彻的气。”
“春天下了太多雨,光河堤毁坏就有百余处。我处理政务的经验少,一时焦头烂额,可能有些冷落了你。”宇文彻捏捏陈望之的下巴,“还说没生气?瞧你,瘦的下巴尖尖——董内司,月奴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董琦儿道,“君上来的少,殿下胃口欠佳,不过一日三餐确实按时用了。”
陈望之轻声道,“我没有胃口欠佳……我吃了许多。”
宇文彻笑道,“我真的忙。”他如何不想念陈望之,但国政为先,少不了硬下心肠忍住。“这样罢,我答应你,每日来陪你用晚膳,好不好?”
陈望之摇摇头,“我知道你忙,你不用来陪我。”
宇文彻看他脸色憔悴,神情郁郁寡欢,心道,说是没关系,月奴必然觉得我不重视他;他失忆了原本就日常人心思要细密,想得多,夜里多梦少眠。暗下决心每日一定来陪陈望之用晚膳。又一转头,墙上挂了根紫色的竹笛,便道,“那笛子是月奴的?”
陈望之道,“是我的。”
宇文彻更加歉然,他答应学了《陇头歌》吹奏给陈望之听,可一事接着一事,哪有学吹笛的功夫。“月奴,待我忙完了最近的几桩大事,就吹给你听。我跟你讲,税……”
陈望之静静地听着,宇文彻拉着他的袖子讲什么“三十税一”又“十五税一”,他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宇文彻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他却无法理解。宇文彻在前朝奔忙,他满腹焦虑,也想帮忙。然而,书他能背得滚瓜烂熟,意思却弄不明白,更别提运用。写字也没有进步,满纸墨迹凌乱,字大如斗。陈望之无计可施,宇文彻没来的时候,偷偷哭了几回。董琦儿百般劝解,“君上有陈惠连先生帮扶,他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殿下还忧虑什么呢?”
陈望之哽咽,“我毫无用处,字不会写,书不会读,明知阿彻需要人手,却只能坐在这里干瞪眼。”
董琦儿红了眼圈,“殿下又乱想了!您在这里,君上就高兴了。”
陈望之握紧双手,“我使不上力气,手指不听使唤。琦儿姐姐,我知道,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一辈子就是个废人。”
董琦儿忙捂住他的嘴,“殿下!何苦这样想?不是非要舞文弄墨杀伐决断才能帮到君上,您看,君上忙了一日,夜里回来了,本想开开心心同您说几句体己话。您这样愁眉苦脸的,君上还要开解殿下,回头到了前朝,心中还要惦记。您这样,才是真正让君上忧虑呢。”
陈望之流下泪来,“那可怎么办?我现在见了阿彻,都不好意思看他。”
董琦儿强笑道,“帮君上的忙,方法多了。君上的后宫,就殿下一人。君上对殿下的爱重,还用的着奴婢多嘴?”她见往日能征善战的肃王这般愁肠百结,心中犹如火烧般难过,但陈望之失忆是实,受伤也是实,“奴婢想,殿下让君上开开心心的,就是帮到他了。”
陈望之愣愣道,“让阿彻开心?”扭着胸口的金蝉,“怎么办?琦儿姐姐,你教教我。”
董琦儿侍奉过陈玄最爱的柳美人,后宫争宠,无非那几种手段。但眼下台城就陈望之一个,倒是轻松许多。“比如,殿下学学吹奏、弹琴什么的,君上劳碌,想必喜欢听听曲子放松。”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宇文彻保证过立陈望之为后,董琦儿虽知陈望之体质异于常人,却也不解怎样才能立个男人为一国之母。宇文彻如今绝口不提立后之事,且在前朝不断为大臣指婚,董琦儿深怕宇文彻食言。陈望之现在的样子,若宇文彻一朝厌倦将他抛弃,恐怕他连命也保不住。立刻取了几样乐器,陈望之试了试,最喜欢笛子,每天刻苦练习,已能吹几首简单的曲子。
夜里宇文彻抱着陈望之温存,头颈相交,陈望之昏昏欲睡。
“我在前头,你是不是很想我?”宇文彻亲一亲陈望之的耳垂,那人抖抖睫毛,轻轻“嗯”了声。
“我上朝的时候,不能带你。”
“我知道。”
宇文彻将手覆上陈望之平坦的小腹,“我想想……这样,午后,惠连先生与我授业时,你要是有兴趣,也来听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