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燃着浓重的安息香,陈望之不能见风,就连窗棱也用锦缎封住,生怕漏了一丝一缕的寒气进来。宇文彻满腹心事,却欲言又止。沉默胶着,忽然怀中的襁褓动了动,他赶忙把襁褓放到榻上,嗫喏着开口,道,“我听说你醒了,就带狸奴过来瞧瞧你。”
陈望之动也不动,依旧专注地盯着那条褐色的流苏,仿佛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他……很小,脑袋只有拳头那么大,手也小,脚也小。”宇文彻看着襁褓中露出的婴儿的脸,絮絮说道,“虽然小,但哭起来很响。好在非常乖,夜里都不怎么哭闹。他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吃些r-u汁,吃饱了便睡。若是吃不饱,就哭个不停……你觉得狸奴这个r-u名如何?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我抱他在怀里,那样小,那样软,没有睁开眼睛,就像只小猫,我就给他取名叫做狸奴。”说着,宇文彻伸出手指,在狸奴眼前晃晃,见陈望之毫无反应,微微叹口气,道,“你要是不满意,可以换一个。”
狸奴抓住宇文彻的手指,牢牢握住,试图塞进口中。“不能吃,”宇文彻柔声道,想要拔出手指,狸奴虽小,但力气倒大,握着就是不肯松开,“……真犟。”只得由他含住。狸奴吮了又吮,吮不出r-u汁,发觉上当,小嘴一扁,吐出手指,瞬间大哭了起来。“不要哭,”宇文彻赶紧抱起襁褓,轻声哄道,“莫哭,父皇不该骗你。”狸奴尚未满月,直着嗓子啊啊几声,不消片刻就咧开嘴,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宇文彻,很是好奇的模样。“认识我了是不是?”婴儿肌肤柔软光滑,他用脸颊蹭了蹭,鼻端嗅到一点n_ai香。“狸奴他长得像你,”宇文彻抬起头,陈望之瘦削的身形裹在厚重的裘服中,愈发显得脆弱,“你……你当真不看看他么?”
陈安之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怎么哭了?”
宇文彻难掩失望,将襁褓递给她,“许是饿了罢。”
陈安之道,“才刚吃过,又饿。”看了陈望之一眼,摇摇头,道,“我先抱狸奴回去,他小,吃饱了要睡的。”她虽然对宇文彻心怀不满,但竟然甚是疼爱这个孩子。宇文彻道,“好。”目送着陈安之缓缓而去,复又坐在榻旁,垂着头,心绪纷乱如麻。
这几日他一面接受百官庆贺,一面思索。“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心中怨恨我,我……我清楚。”宇文彻喃喃,“你不知道罢?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宫里,你跪在雪中,看起来、看起来——那个时候,我只是个质子,无权无势。你既聪颖,又生的那样好看,我就暗暗喜欢你。高玢——”
听到高玢二字,陈望之僵硬的背影猛地抖了一下。宇文彻抑制不住心酸,“你同高玢要好,我看在眼里,唯有羡慕。后来,我在土浑找到你,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想将你带回来。你失忆了,说实话,我心里是高兴的。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装作跟你要好……你也不会厌恶我。我骗了你,你生气,自是应该,我咎由自取,无可辩解。”
“这样罢,我琢磨了许久,也没别的法子。你、你现在身子弱,至少要好好休养一两个月。等你恢复完全了,你就、你就出宫去。”宇文彻越说,声音越轻,他顿了顿,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口吻,“你出宫去,同你妹妹住在一处,可好?我觉得,泰州是个好去处,你意下如何?离着建康不远,你要是想回来看一看,走一走,没有旅途劳顿之苦。若是你不愿回来,泰州也不算近,若是就在建康城中住,我怕你又心怀芥蒂,误以为我监视你。我对你……罢了。”摇摇头,继续缓缓说道,“泰州山水毓秀,历来雅士文人吟咏不绝,你肯定喜欢。你就在泰州做个侯爷,逍遥度日,以前的那些不愉快,说不定就、就能忘了。食邑千户,应可好?”眼巴巴地望着陈望之,满心盼着他说个“不”字。然而陈望之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完全不为所动,“至于宫里么,我自有安排。狸奴我会遍请天下名师,悉心教导,日后立为太子,以继大统。你想来探望他……我也不会拦你。不想见他,不想见,就算了,我也不会告诉他。月奴,”宇文彻忍不住唤了一声,“你还有什么要求么?你说给我听,我都……”左等右等,终于站起来,道,“我走了。”
宇文彻怏怏不乐,走到万寿宫的廊下,遇到了陈安之。
陈安之步道,“我九哥睡了?”
宇文彻道,“狸奴呢?”
“狸奴睡着了,我才回来。”陈安之唇角含笑,“他很像我九哥。”
宇文彻点点头,陈安之道,“毕竟是我九哥的骨血,所以我才爱他。”又忍俊不禁,“狸奴可真是贪嘴,不给吃就大哭,这脾气……”
“你过去,劝一劝他。”宇文彻怅然,“他这样生闷气,对身体不利。”
陈安之道,“自然。”回到寝宫中,却见章士澄正在给陈望之诊脉,便道,“章先生,九哥他如何了?”
章士澄道,“殿下他——”甫一出口便被陈望之打断,“你知道罢?”
“知道?”章士澄眼珠转了一转,“殿下好生静养,切勿多思。”
陈望之冷冷一笑,“你告诉他了?”
章士澄起身,拜了拜,淡淡道,“君上本来就知道。”
第73章
四五日后,陈望之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董琦儿等苦劝不动,只得由他。
这一日清晨,小雪纷纷,陈安之顶风冒雪而来,双颊冻得通红。一进宫室便惊叫,“九哥,你如何起来了?”
“活动活动手脚。”陈望之淡淡道。
“你……你还是静卧修养为宜。”陈安之解下披风兜帽,丢到熏笼之上,见陈望之沉着脸,就搓了搓手,道,“江南地气s-hi冷,这样早起来,s-hi气入了骨头可怎生是好?”
陈望之缓缓踱步,“今日落雪,外面想必结冰了,你何必进宫来。”
陈安之吐了吐舌头,“我想你啊,难道你还不愿我进来陪你么?”口中说着,眼神却躲躲闪闪。陈望之心知妹妹着急进宫是为了探视狸奴,当下也不分辨,只道,“喝些热汤。”再不管她,径自围着寝宫走了几圈。他当年手足筋脉被悉数挑断,几乎成了废人。方走了百十步,便觉浑身酸软。扶着腰走到榻旁,顺手拿起一卷书,才翻了翻,董琦儿便走上来,陪笑道,“殿下晨起还未用膳呢,这书啊字啊,用过早膳了再读不迟。”陈望之本欲置之不理,她便立在左近,恰恰挡住殿中高燃的烛光。下雪的天气,彤云密布,日月无光,殿中昏昏然,灯烛白昼不熄。陈望之放下书卷,道,“什么意思?”
董琦儿笑得愈发生硬,“殿下用早膳罢。”
陈望之冷哼一声,这宫里所有人,连陈安之在内,全部将他当成妇人看待。他听说妇人产子后要做什么“月子”,不能吹风,不能碰水,读书更被禁止,生怕伤到眼睛。董琦儿挡着光源,大约是要逼迫他就范,如此一想,怒火越炽,面上仍旧平淡,“拿来。”
董琦儿忙亲自捧了来,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几,都是滋补之物。陈望之随便喝了碗汤,吃了两块点心,就道,“撤了。”董琦儿略显失望,“殿下再多用点罢……”陈望之哪里睬她,坐到榻上,拿了书继续读。他怒意正盛,书也读不进去。忽然陈安之冲了进来,欢声叫道,“九哥!他冲我笑啦!”
陈望之皱起眉头,“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陈安之这会也顾不得跛脚,跌跌撞撞地奔向他,“九哥,他刚刚、刚刚对我笑呢!好可爱,笑个不停——”
陈安之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那个孽种狸奴。自从生下后就被抱到r-u娘处喂养,宇文彻和陈安之抱过来一两次,陈望之正眼都没瞧过一眼。“笑就笑,”陈望之侧过身体,“有什么可高兴的。”
“九哥,狸奴很好,你要不要见见他?”陈安之兴奋极了,双目亮晶晶地闪着光彩,“他认识我,知道我是他的亲人,所以每次见到我,不哭不闹,在我怀里……”
陈望之讥讽道,“你倒真是他的亲人。”
陈安之一哽,讷讷地捏紧了腰间的丝绦,“他就是我的亲人呀。九哥,狸奴长得很像你……我抱他过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陈望之一口回绝,“不必。”
“九哥……”陈安之叹口气,“狸奴只是个婴儿,你——”
陈望之道,“劝你趁早忘了他,什么亲人?他身上流着胡虏的血,将来也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安之眼圈渐渐红了,“可是,他也是咱们齐人的子孙啊……他长得那样像你,即便身上流着胡虏的血,也不过一半而已。”
陈望之抛下手中书,“一半而已?”
陈安之含泪,道,“哥,狸奴就是个小孩子,那样小,那样弱,抱在怀里,还不如一只猫。可是他生的又白又嫩,眼睛圆圆亮亮,你去看一看他,定会立刻喜欢上的。”
“长安,”陈望之招招手,“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