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歌 作者:卜做人了(上)【完结】(50)

2019-05-14  作者|标签:卜做人了

  宇文化道,“有什么不愿意的?臣在君上跟前,也就不扭扭捏捏拽那些文词儿——臣就爱在外面吹风逐沙,也不愿住在这石头城里。君上派臣去云州,臣求之不得!”

  宇文彻连声称赞,“好,好,不愧是我宇文氏的男儿。”宇文化道,“不光臣,臣的兄弟们也想去四处守着。”宇文彻道,“这得容朕仔细想一想,你们分封四处,这京中无人,却也不行。”

  陈惠连道,“陛下所言极是。”其实派宇文化去云州,正是他的主意。凉人自古游牧为业,许多迁移关内,种田养桑,反而不能适应,纷纷要求回故乡去。一去山高水长,时间一久,不免人心浮动,必须有铁血心腹管辖,方不致酿成祸端。

  一时商议过后,宇文化退下,只余陈惠连。宇文彻有些疲乏,撑着额头,脖颈酸痛,头疼欲裂。陈惠连道,“陛下cao劳国事,也要保重龙体。”宇文彻苦笑道,“先生……有时候朕突然想,若是能做个昏君,是不是可以轻松许多?”

  陈惠连怔愣,“陛下……何意?”

  “朕说笑而已,先生莫怪。”宇文彻手下有一份单子,是他与沈长平和唐国公宇文陆拟定的。“夜里风太大了,呼呼地响。”

  陈惠连道,“今冬的风,的确不同寻常。”

  宇文彻道,“朕总是做噩梦,服了药,也不见效力。实在没了法子,打算明日请罗巴来驱驱邪。罗巴就是萨满之术,朕记得那个罗巴叫段天赐,说的话有点意思。”

  当晚,用过晚膳,宇文彻盯着名单,挑几人画了圈。

  秦弗悄悄走到近前,“君上,殿下他喝了口汤,就睡下了。”

  “睡下了?”宇文彻一惊,皱起眉头,“他不是夜里不睡么?”

  陈望之噩梦缠身,宇文彻焉能不知。那个驱邪的罗巴,正是为陈望之而请。“不知道呢,今日长安公主来陪着,殿下很高兴,来来回回地走,还打趣公主,要她绣的鸳鸯。”秦弗一五一十,将陈望之日间的行动告诉宇文彻,“许是累了?刚董内司进去瞧了眼,殿下迷迷瞪瞪的,把她撵了出去。殿下他怕黑,又不让别人陪着……”

  宇文彻道,“朕去瞧瞧他。”披衣急起,秦弗不解,捧着大氅跟在后面。到了万寿宫,董琦儿守在外殿,手里拿着副鸳鸯帕子,正拆了水纹打算重绣。不料宇文彻来了,忙站起道,“君上——”

  “他睡下了?”宇文彻轻声问道。

  “殿下说累得很,就睡了。”董琦儿转头望向寝宫,屏风遮住床榻,暗影森森,“他……”

  宇文彻比个手指,宫人立时噤声。他放缓了步子,绕过屏风,便嗅到一丝异乎寻常的气味。

  ——血腥。

第71章

  送走长安之后,陈望之便觉得,腹中微微有些不对劲。

  那个孽种不安地动着,猛地一击,接着又是不断地挣扎。陈望之扶着腰,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随便喝了两口汤粥,便推说累了,要歇上一歇。

  董琦儿柔声细语地劝说,“要不然,喝了这碗汤罢?”

  陈望之摇摇头,不发一语。他无法张口,伴随着孽种的挣动,剧烈的疼痛席卷而至。他大致猜到了之后即将要发生什么,但是,没关系,他早就想明白了。

  既然你不肯去死,那我们就一起死。

  董琦儿搀扶着他慢慢躺下,女子体贴地拉上罗衾,怕他冷,又覆上裘服。陈望之惧怕黑暗,她点燃了角落里的长明灯,又返回来,掏出手帕,点去他额角的汗水,轻声道,“殿下,我就守在外头……”

  陈望之点点头,目送着女子温吞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寝宫复归宁静,刚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胎儿突然用力撞击,令他几乎疼得昏死过去。

  ——当真是个孽种。

  “你不要这样说他……”宇文彻的面孔模糊地浮现在脑海中。作为胎儿的父亲,他自然不喜欢陈望之如此称呼他的孩子。说什么“赤子无辜”,又说什么“血脉相连”,谁的血脉?与我何干?冷汗浸透了鬓发,陈望之咬住衣袖,在心底冷笑。

  就因为自己是这样的身体……

  其实,打从醒来,身处此境,他早就该选择赴死。他曾经以为,死最简单不过,谁知死到临头,却发现根本死不成。宇文彻将长安送进宫来威胁他,那是他的妹妹,在世唯一的亲人。假如他死了,妹妹怎么办?谢渊对她没多少感情,即便有那么一星半点,也不能保得长安一世无忧。陈望之想起妹妹绣鸳鸯时的神情,分明还是当年的小小女孩,蹙着眉尖,小心翼翼地生怕扎到手指。

  腹中剧痛,好像有只手在搅动五脏六腑。陈望之胡乱蹬了蹬腿,又将身体蜷成一团。太疼了……他竭力把脸埋入织物,减轻粗重的呼吸。这段时间,孽种明明一直非常安静。正如宇文彻所言,胎儿好像感受到了他的厌恶——来自这具孕育自己的身体散发出的厌恶。没有人期待他的降生,除了宇文彻。他是个不被喜爱的孩子,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孽种不动了,也许是死了。陈望之一度以为,这个孽种终于听话了一回,在他肚子里乖乖地断了气。

  胎动倏然停止,陈望之大汗淋漓,全身瘫软。他用残存的力气摸了下鼓起的肚子,多么可笑,长安有时投过眼神,竟然带着几分羡慕……羡慕什么?羡慕这具异常的身体?羡慕这个孩子?妹妹是爱着谢渊的,陈望之能够感受到。她拘谨地提到他,为他的冷淡而苦恼。所以她希望有一个孩子,如果有了孩子,说不定,就稍稍能挽回谢渊的心——

  大概,宇文彻也是这样想的罢。

  失忆期间发生过的事,恢复记忆后,并没有一起消失。宇文彻很想要个孩子,一提再提。他甚至编造形形色色的谎言,巧言令色,什么人鱼、什么鲛帕,什么金蝉……他就是为了一个孩子。陈望之慢慢坐了起来,靠着隐囊,仰起头,攥紧了拳头。

  从宇文彻的处境出发,这步棋下得妙极了,换做是他,一定也做同样的打算。

  身为凉人,趁乱一统天下,算是本事。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旧齐的世族大家,哪一个愿意俯首帖耳于凉人之下……为了显示仁慈,宇文彻必然要做出一副亲善的面孔,而和亲通婚就是最佳的手段。有谁的血统能比陈玄的子女更有说服力呢?随便立一个傀儡般的皇后,那些旧臣们就纷纷大喜过望,以为得遇明主。

  可笑。孽种又开始了新一番挣扎,痛楚加倍,身体好似被刀劈斧砍。想要这个孩子是罢……

  “你得给我生个孩子。”宇文彻说。

  胡人的眼睛是浅褐色的,仿佛坚硬的顽石。透过那双眼睛,陈望之看到了自己,怯懦,惶恐,羞愧……心怀忐忑。那个失去记忆的自己,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为他高兴,为他难过,为他懊恼,甚至为他的“临幸”而松一口气。陈望之记得,有几次,宇文彻故意不来见他,他失落地守在万寿宫的门内,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一切动静,可悲又愚蠢。宇文彻根本不是爱那个失忆的陈望之,他只是在利用,彻头彻尾地利用,也正幸亏这具身体尚存利用的价值,他才会在厌倦过后换上一副温柔的面孔,再来骗他,用他所谓的真心——

  也许,利用都算不上。

  就是玩弄……猫抓住老鼠,总是要先玩弄一番。

  胡人,陈望之死死咬着袖子,嘴里弥漫起铁锈般的味道,不论是凉人,还是土浑……

  宇文彻,你想要这个孩子,是不是?

  耳边响起了什么声音,似乎有人在焦虑地呼唤。

  月奴,月奴——

  陈望之睁开汗s-hi的眼睛,看不清,一片金光闪烁。

  “宇文彻……”

  那个声音停住了,过了片刻,复又响起。

  月奴,月奴……

  “你,去死罢。”陈望之蠕动嘴唇,笑了。

  什么瓜熟蒂落,我非要鱼死网破。

  不知过了多久,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是个宫装女子,五官模糊。

  “母亲,”陈望之喃喃,“母亲。”

  女子立在榻前,陈望之伸出手,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他重复着,“母亲,是你么?我很想你。母亲,我真的好痛……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宇文彻走出殿外,大雪漫天,他一个踉跄,差点跪在风雪之中。

  长夜漫漫,宫灯左摇右晃,台城仿佛张开巨口的猛兽,正等待吞噬下一个幽魂。

  “……”

  “君上!”秦弗突然冲了过来,满脸喜色,“君上!”

  宇文彻蓦然回首,秦弗高举着双手,“恭喜君上,是、是位小皇子呢。”

第72章

  皇后平安诞下皇子——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散了笼罩在建康城头上的y-in云,就连天公也跟着作美,风雪骤然停止,阳光普照,万里晴空如洗。

  “你在看什么?”宇文彻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问出口。陈望之斜靠于榻,偏着头,目光始终不离床榻边缘的那条流苏。宇文彻想起,以往陈望之很喜欢坐在窗畔望向外面,他说自己在看鸟雀嬉戏,但也许他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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