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毛紧了紧联系着两人的登山绳，傻呼呼地冲他笑了一笑。
两人把上午钻探过的几处岩层又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最后林椎终于在头灯的雪亮光芒下，辩认出了那一抹嵌在冰层底下的玫瑰紫砂岩。原来是翎毛力气太小，钻头掌握不平稳，取芯的岩洞偏离了水平线，所以刚才一直没有发现这一小片异色岩。
两人齐心协力，重新在岩层上开钻，强劲的重力钻头象钢刀切豆腐，一瞬间就在岩层上重行打开一个深洞。正当林椎将光纤机器人安放在岩石上，准备取样的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了他爸沉闷的声音：
“儿子，尽快取样，立刻上来——不要慌，‘黑蝗虫’还没有突破音障。”
林椎手指一哆嗦，脸色立刻变得苍白，“黑蝗虫”是他们这些宇宙黑掮客给联邦宪兵警察起的外号，意思是他们装备的行星穿梭机马力强劲，但是没法进行星系外航行，不配与称作“星际候鸟”的能量飞船比肩。但是那黑色的浑圆机体一旦开始突破音障，就意味着他们已经靠着地面区域追踪系统，飞速地定位住了黑掮客们的飞船，很快就会象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从平流层中涌出来。他家的“彻青霄号”一旦被这些蝗虫咬上，他跟他爸就只有到星际基地的流放星球去做苦工的下场——林缜曾经帮第三星系的某个雇佣军团联系过走私军火，在星系基地的危害公共安全档案中早就挂了名了。
他手忙脚乱地控制着光纤机器人，从岩洞中取了一块石片出来，揣在样品袋里，抬头看见翎毛正呆呆地看着自己，气不打一处出来，嚷道：“白痴，还楞着干嘛！往上飞啊！”他没注意到刚才他爸关掉了翻译器，翎毛根本不可能听得懂他们父子间的对话。
翎毛被他一喝，顿时慌了神，扑拉拉地伸展开翅膀。林椎飞快地松开在山岩上固定身体的膨胀钉，翎毛立刻腾身而起，上面吊下来的登山绳也在一瞬间拉紧了，显然林缜已经在上面发动了穿梭机。翎毛借着冰缝中巨大的上升气流，急速地向上盘旋飞去。林椎看着两侧的无数冰凌反s_h_è 着自己头灯的寒光，如利刃一般在眼前划过，脸色又青又白——虽然上午他们俩已经在冰凌中清理出了一条足够飞翔的通道，但是谁知道在这一半天的时间中，万一又有哪块冰凌悄悄地从山顶的酷寒中生长出来呢？
他胡思乱想着，抬头向上望去，看见翎毛那双美丽强劲的青铜大翅，以不可思议的敏捷，闪避开冰凌中的每一处可能的危险，承载着两人的生命，向冰缝上那一线墨蓝的天空中急速飞去。
那对生命之翅终于冲出了冰缝，与穿速机平行着滑过冰天雪地的山巅。林椎欣喜地看见：冰凌在穿速机的急速升空下，簌簌掉落如雨，却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还没等他吁出一口长气，骤然觉得腰间一松，老旧的登山绳搭口上，不知什么时候被飞溅的冰凌砸中了机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陡然出现了翎毛越来越大的脸，狠命张大的嘴，尖尖的两排小牙闪着寒光。他要咬过来了！
那一刹那间林椎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将结束在万丈深渊之中，还是在发狂的翎毛的牙齿之间？但是下一刻，他就紧紧地抓住了顶在他怀里，翎毛那冰凉蓬乱的头冠，象是抓住了世上最贵重的珍宝：
“翎毛……翎毛……”
翎毛死死地咬紧他胸前松脱的样品袋，双臂紧紧地箍住好朋友，翅膀在强劲的山风呼啸中不屈的伸展，拼命击打着气流，有些脆弱的飞羽已经被扯裂开去。林椎低头看见，他的嘴角正在淌血，知道是他刚才咬得太过用力，已经被坚硬的登山绳崩裂了牙龈。
但是翎毛细细的胳膊象钢筋铁骨一样，把两人联结起来。林椎几乎感觉得到翎毛那种超越了年龄与力气的疯狂，万顷深渊，百丈冰凌，他们在生死的边缘，紧紧地铸在了一起。
林椎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他曾经把许多活儿都赖给翎毛去做，他打过翎毛的头，不耐烦地敷衍过翎毛；就在刚才，他还恼怒地叫过翎毛“白痴”…… 他结结巴巴地说：“翎毛……翎毛……回去我给你煮冻饺子……煎火腿……”
翎毛咬着登山包，抬起头来，艰难地冲他笑了笑，一颗小虎牙带着殷红的血丝，嘣地弹出嘴角，在林椎的脖子上一划而过，消失在他的衣领之中。
林缜及时地放下了绳梯，把两人都接了上去。他从翎毛的嘴里拉出染血的样品袋，看了一眼，就丢了在控制台下面。他一面cao控着穿梭机加速，一面在突破音障的那一瞬间，急促地对林椎大声命令道：
“儿子，等会儿一上飞船，你就把翎毛送到减压舱里去！”
第7章
林椎大吃一惊，口吃的问：“爸……爸爸，干嘛啊……”
他爸冷冷地剜他一眼，让他及时地想了起来：老爸在干活儿的时候，最不允许的就是顶嘴质疑。但是转头看着靠在他身边的翎毛正张着大嘴，因为来不及翻找药箱，正在用一卷衣服上撕下的破布条儿努力地堵住牙齿上的血的时候，林椎的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儿。静了一刻，还是鼓起勇气又对他爸说：
“爸……爸爸，还是让靛羽阿姨先给翎毛看看伤吧……他的翅膀已经掉了好多飞羽了……”
林缜恼怒地哼了一声：“看伤？你知道我付了他们家多少钱吗！”
翎毛听见父子俩提他的名字，呆头呆脑地仰起脸来，冲林椎笑了一笑。林椎脑袋里血往上涌，对着他爸大声争辩道：“爸爸，钱是钱，伤是伤！”
林缜缓慢地偏过头来，眯着眼睛溜了林椎一眼。林椎一个激灵，知道他爸的怒气已经到了临界值，立刻就要爆发。他下意识地往座位上缩了缩，正在想哪儿挨鞭子比较不疼，却见他爸目光扫过完全不明白状况的翎毛，嘴角一歪，向他们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来。
“嗯，儿子，老爸教过你许多遍了，有关于这个狗娘养的世界的真理，公理，定理，诸如此类的东西。其实只有一句话。”他y-in森森地说，轻快地cao纵着穿梭机滑向林莽中露出一片银灰色机身的“彻青霄号”的机腹，“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不信，你去问你的‘靛羽阿姨’……”他轻蔑地说，每一个字都象抽在林椎脸上的一下鞭子，“你马上就能知道，别说几个伤口，就算是一条命的价钱，也不过看你开个什么价罢了！”
穿梭机钻入“彻青霄号”的机舱通道，林缜打开门，一把掀开后座上的林椎，伸手去提溜他身边的翎毛。林椎象被烫了一样，一下子蹦了起来，蹿上去抱住了他爸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爸！”
他不知道自己在向父亲哀求什么，但是父亲的脸色已经告诉了他接下来的一切。
林缜非常熟练地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把他煽到在后座上。毕竟是自家儿子，没下狠手。但是却把一边的翎毛给吓着了，一头蹿了上来，刚刚张开嘴，却又迟疑了——他再怎么样野蛮，也不会敢去咬林椎的爸爸。
这一下，他等于是把自己送到了林缜的手上。
林缜张开大手，一把捉住领毛的后领，将他提拉起来。看也不看吓呆了的林椎一眼，弯腰钻出了狭窄的机舱，一把将翎毛揉向刚刚爬进通道口，正在向他们跑来的靛羽身边：
“靛羽宝贝儿，我跟我儿子现在就要起飞，进行空间折叠到最近的‘雷泽’空间站去。但是晚上的卡玛丘地磁太混乱了，我不能在定位空间折叠的具体方位上花太多的时间。一旦我们被‘黑蝗虫’堵在了大气层里，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卡玛丘矿脉情报，就全便宜了他们。咱们就只有在劳工星球服苦役的份儿了。”他冷酷地说，“所以，我要你把你的这个小家伙，锁到减压舱里去。——卡玛丘山脉的神灵会喜欢他的。”
靛羽抱着翎毛，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得象个鬼魂。翎毛听不明白林缜说的航行术语，惊慌地，一迭连声地叫着妈妈。但是靛羽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还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林缜说话。因为对于成人们来说，神灵什么的不是重点。真正最重要的价码，是要在最后才能亮出来的。林椎趴在穿梭机的门口，咬着自己的手背，绝望地看着父亲的嘴唇冷酷地开合。
“我们今晚安全抵达‘雷泽’之后，我再加你十万个信用点。”
第8章
“后来呢？”在“薄雾曙光”酒吧间的内间吧台边，最漂亮的女招待莉莉急切地问道。她是个在热核战争中心区域生存下来的改造人。因此因祸得福，得到了联邦中最流行的那一款甜美的脸蛋——长圆形的脸儿，漆黑的头发里闪着镂空头盖骨里的金属光泽，象夜空里的星星，把银色睫毛下的一双蓝眼睛衬得迷人万分。坐在吧台边的另两个粗壮大兵，天鹅座两颗伴星的阿图和特鲁多，看着她用花蕊一样的十六根手指簇拥摆弄着雪克壶，忍不住齐齐吞了口口水。
“她当然同意我爸的开价了啊。”林椎忧郁地说，黑色的眸子倒映在一杯j-i尾酒“热情的弗朗明戈”那纯金色的液面上，象是阳光照s_h_è 不到的深渊，“我爸吓唬她说：要是被‘黑蝗虫’追上了，我们就自爆——既然我们不能活着离开羽人星球，下剩的款项她家里人当然一个信用点也拿不到……我爸那样的老狐狸，开始预付的定金少得可怜，还不够她家里剩下的那几个孩子活半个月的呢。”
他仰头喝干杯中酒，脑袋抑制不住地搭拉在了交叉起来的胳膊中央：“她需要钱，需要夏尔伯夫帮她那个能读书的儿子推荐到基地的学校里去。当然……一个畸形儿子的x_ing命，也算不了什么。”他目光茫然地看着莉莉取走自己面前的空酒杯，辛酸地说，“所有的人都皆大欢喜，我爸卖出了羽人星球的资源情报，很快就有军联邦的雇佣军团功占了那个星球；夏尔伯夫乘机收购了几千股那座矿山的采矿权；靛羽……阿姨也摆脱了贫困。只有我，”他从胳膊肘上方露出一只沉郁的黑眼睛，黯淡地盯着莉莉用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嫩手指为他调酒，放上一颗血一样红的樱桃，“我看着那双青铜色的翅膀在最后一瞬间被狂风卷出了减压舱，象纸膜一样颤抖地被撕裂……那是一瞬间就结束的痛苦。但是有一些东西是永久的，比如说他那双苍绿色的，到了地狱也不敢相信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的大眼睛……我的童年，友谊，以及对人与人之间起码的信任，就这样永远地遗失在了那个被神明遗忘了的羽人圣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