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来小厮,多添一只酒杯。
罗明宣这才面色稍缓,揭开女儿红上的盖子,在两只空酒杯中缓缓倒满酒,端起其中一只酒杯,说:“将军,属下敬你一杯。”
殷庭看着石案上的女儿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里眸光波动,颇有些感慨道:“当年与阿宣在螺子轩中初见,喝得便是女儿红。”
罗明宣听后,怔了一怔。
那是十年前的某日,大雨倾盆,螺子轩中难得清闲下来,他便拿来账本,帮母亲算一算账目。
到了午时,大雨中突然跑来一个浑身s-hi透的青年,抖了抖身上的雨,拣了一处靠墙的空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指名要喝女儿红,轩里的伙计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lū 起袖子便要上前赶人。
他见那人气度不凡,不似寻常来找麻烦的街头无赖,便将伙计拦下,又吩咐伙计从外面买来一坛女儿红,送到这位来茶馆中喝酒的古怪客官前。
那人得知后,放声爽朗一笑。
“原来是在下错将这里当做酒馆,”
当下邀他一同喝酒。
当年年仅十六,年少气傲的罗明宣与意气风发的青年殷庭由此结识。
思及往事,罗明宣容颜黯淡下来。
当年的罗明宣心高气傲,一心入仕为官,又怎么会想到,会在那平凡的大雨倾盆的午后,遇上此生的劫难。
“阿宣,你可还记得那时我们说了些什么。”
殷庭一脸的追忆。
罗明宣眸光亦有几分波动。
当年情景如在眼前,耳边似传来那人恣意潇洒的笑声。
你与我这样投缘,可惜你不是女儿身,
否则殷某一定八抬大轿抬你过门。
“将军说……可惜明宣不是女儿身。”
罗明宣眸光一黯,轻轻地喃。
殷庭的笑容僵在脸上,喉结蠕动,却哑口无言。
当年二人在螺子轩中初识,却是一拍即合,谈笑风生。
如今二人早已同经生死,却是相顾无言,无话可说。
殷庭端起酒,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们兄弟二人来喝一杯。”
杯与杯碰撞,发出“铛”地响声。
殷庭仰头,一饮而尽。
“既是大喜之日,一杯岂能足以。”
“好,不醉不归!”
一个一杯接一杯地劝。
一个便一杯接一杯地喝。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那坛女儿红已尽数没入殷庭的腹中。
喝得两颊酡红,醉醉醺醺的殷庭晃了晃脑袋,努力看清眼前迷迷糊糊地影子,
一把握上罗明宣搁在石案上的手,像是困兽犹自挣扎了许久般,说:“阿宣……其实我……”
“扑通”一声,醉倒在石案上。
其实什么?
再没有人能知道,这一刻,殷庭究竟想说些什么。
罗明宣看着醉趴在对面的殷庭,墨眸里幽光变幻激烈,最后变作一片深沉复杂的光,痴痴地望眼前喜欢了十年的容颜,望了许久后,缓缓从他怀里抽回手。
面容轻柔下来,轻轻地喃:“将军,不要怪我。”
镇国大将军殷庭大婚,朝中不仅文武百官齐齐到访道贺,连当今圣上夙煌也来到将军府。
臣子大婚,天子驾临,那是何等的殊荣。
百官在喜堂中碰见帝王,一面向天子行礼一面暗道陛下果然还是看重殷庭大将军。
前几日传言帝将不和,如今看来实属谣传。
炀帝说罢免礼,问:“众卿可曾见到殷卿?”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摇了摇头,只道不曾。
炀帝只以为大喜之日,殷庭有诸事要忙,便也未放在心上。
谁知到了吉时,新娘子都已迎了出来,却始终不见殷庭将军的身影。
一喜堂的宾客拥挤在一起,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已经到了吉时,殷庭将军怎么还不出来。”
“我听说将军要娶的女子乃是位出身低贱的卖唱琴女,将军会不会是后悔了……”
其中一个人“嘘”了一声。
“在圣上面前非议,尔等是嫌命太长不成。”
这一句话说出,原本私下议论纷纷的大臣瞬间没了声音。
那一身喜服,身段轻盈的新娘子孤零零站在喜堂中央,面容被喜盖遮住,看不清此刻是何模样,唯见她将手里的喜帕绞了又绞,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倒也是,拜堂之时突然不见了新郎,任谁也会紧张不安。
众多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炀帝见此一幕,鹰眸沉了沉,招来府里的小厮,沉声问殷庭将军现在何处。
那小厮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口舌结巴了好久,才将话说了个完整。
据他所说,殷庭将军原本在梨苑中喝酒,吉时将至时,几个下人去请殷庭将军更换喜服时,发现将军已经不知所踪。
炀帝沉吟片刻,道:“可有人进入梨苑。”
“军、军师……早些时候来梨苑寻过将军。”
炀帝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罗明宣。
罗明宣站出来,面色无波无澜,道:“陛下,臣的确去梨苑寻过将军,并且与将军小酌了几杯,后来将军说要去更换喜服,便先行离开梨苑。”
顿了顿,垂下眼睑掩了眸中一丝精光,继续道:“想来将军是醉倒在哪一处房间,陛下不妨派人在府中寻一寻。”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丫鬟一声“啊”地惊叫声。
喜堂上的人俱惊。
炀帝最先反应过来,鹰眸一沉,往声音来源处冲去。
众大臣紧随其后。
原本闹哄哄的一间喜堂,只剩下罗明宣以及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
“军师今日所做的一切,太子殿下会铭记在心。”
喜盖下发出平静得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
罗明宣冷冷“哼”了一声。
*
几日后,殷庭将军被打入重狱的消息在皇宫内外传得沸沸扬扬。
谁也没有想到,无故在婚礼上消失的殷庭将军被发现时,醉倒在某一间客房里,身上竟穿了一袭龙袍!
臣子私穿龙袍,这分明是要谋朝篡位!
要知道炀帝自己便是大将军出身,从前朝离帝手里夺来的江山,在这方面,尤为的忌讳。
据说炀帝看到时,脸色铁青至极,当场拂袖而去,紧接着殷庭将军便被打入重狱,被怒不可遏的帝王亲自下令判了死刑,连喊一声“冤枉”的机会都不肯给。
可见帝王之心啊。
不过此事细细说来,到底有些蹊跷之处。
殷庭将军一向忠心耿耿,怎么突然之间便起了谋逆之心。
再说,就算殷庭将军当真有心谋逆,又怎么会愚蠢到在大婚之时,将龙袍穿在身上,醉倒在房间里,等人来捉。
种种疑惑在百官心里翻腾,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帮殷庭将军说话。
如今天子盛怒,谁去求情谁倒霉。
那三皇子,便是前车之鉴。
听说那三皇子夙丹宸为了殷庭将军的事,不管不顾的跑到炀帝面前求情,说
什么此案疑点重重,请求炀帝开堂审理此案,免得错斩良将。
结果被怒不可遏的帝王罚了三天三夜的跪罚。
至今那三皇子还跪在御书房前的杨柳树下。
圣上更是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为其求情。
三皇子乃是炀帝最宠爱的皇子,尚且得如此下场,遑论他人,百官人人自危,便再也不敢为殷庭将军进一言。
不过私下几个交情好的大臣聚在一起时,难免不会谈论到此案。
几个人纷纷道殷庭将军私穿龙袍,的确是大逆不道,但这件事情只怕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为何陛下却被怒火蒙蔽,不肯审理此案。
其中一人摸着长胡,意味深长地说。
君王榻前,岂容他人酣睡。
第77章 心疼
大将军殷庭入狱后, 闻讯赶到御书房的三皇子夙丹宸与皇贵妃司马梨婠在第一时间出面求情。
炀帝似乎铁了心要杀殷庭,更杀j-i儆猴般对这出面求情的二人施以严惩。
一个被罚了三天三夜的跪罚,至今跪在御书房前的杨柳树下。
一个被禁足十日, 罚俸三月。
众大臣人人自危, 噤若寒蝉,再不敢在盛怒的帝王面前谏一言一语。
时月, 炀帝下令,大将军殷庭不日问斩。
距问斩之期的前一日, 殷庭在重狱中迎来了第一个探望他的人。
“阿宣, 你肯来送我, 我便是明日死了,也无怨无悔。”
此时的殷庭身穿囚服,手脚被镣铐束缚, 下颚多出一茬青色胡渣,模样颇有些狼狈。
但他的笑容,依旧爽朗恣意,仿佛这里不是吏部的重狱, 而是将军府里的散发梨花清香的梨苑,仿佛他还坐在苑中,同最好的兄弟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
罗明宣眸眼一黯, 沉默了半响,轻声道:“将军,龙袍之事……你当真不曾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