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丹宸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是我辜负了含烟姑娘。”
夜色朦胧,隐约有几粒星子散落远角。
房中灯火明亮。
紫檀案上,放着一叠书卷,一小碗冒着缕缕白烟的百合莲子粥。
便是今早,夙丹宸亲手做的粥。
阿三放下青瓷碗,心中难免犯了嘀咕。
今早的粥还剩了这一小碗,他原要拿去倒了,谁知丞相却吩咐把粥热一热,送入他的书房中。
相府里的食膳向来都是新鲜的,吃不掉的,也一贯是拿去喂牲口。
再者,丞相口味挑剔,嫌再热一遍的食物坏了味道,从来不碰这些残羹剩饭。
阿三看着橘黄灯影下,一口一口认真的喝着粥的丞相,第一次觉得丞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似乎,一碰上三皇子,丞相很多地方便变得奇怪起来。
譬如三年前,丞相新登上相位,多少王公大臣踏破了相府,想来结交丞相。
结果,都被丞相一一拒之门外。
连太师晁颂和大学士司马礼,也都碰了好几回软钉子。
只有三皇子,顺顺利利的,被迎入相府。
这三皇子也是,都大半年不曾来相府了,怎么突然变得热络起来。
他可是听说,这大半年来,三皇子一直和寻欢楼中的花魁娘子腻腻歪歪着。
今天一早的时候,他在庭院中扫地,还听三皇子说起花魁娘子来着。
再去听,只听得丞相以公务繁忙为由,将三皇子赶出了相府。
阿三尚在沉思之间,一个身穿同样乌青长袍的小厮走了进来。
“丞相,大学士司马礼来了。”
兰子卿波澜不惊,缓缓喝下最后一口粥,将空碗递给阿三。
“请进来。”
司马礼进来后,却不说正事,只是笑着和兰子卿寒暄。
兰子卿亦也不问,端着淡淡的笑意,陪着他聊。
若有第三个人看见此情此景,必要对这祥和气氛称赞一番。
两个人从请柬说到旱灾,又从旱灾说到粮案。
司马礼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话锋一转,突然说道:“不知这粮案,丞相可查有眉目。”
兰子卿叹了口气,故作惭愧姿态。
“说来惭愧,本相奉旨查案已有十日,至今毫无进展。”
“丞相为陛下分忧,公务缠身方不得一心一意去查粮案。”司马礼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前几日听丞相说起此案,老夫便擅做主张着人查了查,想不到竟真查出一些名堂。”
将书信递给兰子卿时,又跟上一句:“还望丞相不怪老夫越俎代庖。”
兰子卿接过沉甸甸的书信,似真似假道:“司马大人哪里话,您德高望重,桃李更是遍布朝廷,您肯助本相一臂之力,本相岂有怪罪之理。”
拆开来,一张一张看去,书信中详细记录了从皇城里运出钱粮的每一个出处,以及每次运达时的数目。
哪里数目不对,哪里存在中饱私囊的可能,一目了然。
这的确是很有用的东西,哪怕不能作为证据,也能给他提供查案的思路,方向。
门外月光银寒,映得那身青黛衣袍越发清冷。
书信中虽说详细记录了种种资料,但出问题的地方,全是太师晁颂门下的官员。
兰子卿面上不动,眸中掠过一抹幽深的光。
司马大人,得了便宜还想借我的手削弱晁家,算盘未免打得太精。
见兰子卿半响不语,司马礼一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率先开口道:“丞相以为如何?”
兰子卿收起书信,淡淡道:“大学士的心意本相收下了,只是兹事体大,本相还需斟酌一二。”
司马礼浸 y- ín 官场多年,自然听得出兰子卿的话外之意,心中颇为失望。兰相既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为何避而不答,故弄玄虚。
总以为那日兰相轻易说出密旨,是存了一分拉拢之心。
如今看来,是他失算了。
兰相行事,始终让人猜不透啊。
庭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三皇子,您不能进去,丞相正在和人议事。”
“子卿在和什么人议事,连本王都不能见?”
“……外公?”
夙丹宸刚走到门口,便见一脸沉郁的司马礼,
当下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外公素来喜欢教
训自己,平日里躲他不及,如今可算是撞上枪口了。
“外公,原来是您老人家。”
夙丹宸小心翼翼说到,慢慢吞吞的挪了过去,拿眼瞥向兰子卿,后者珉出一个无奈的弧度,好像在说,不让你进来,你偏不听。
夙丹宸的脸,垮了下来。
“你怎么又来了。”
司马礼心中正郁结不快,又见夙丹宸那副不正经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我是来找子卿请教学问的。”
“哼,你还想来唬弄我!”
夙丹宸见司马礼面色不善,不敢再说,只委屈的瘪瘪嘴。
兰子卿唇边染了些许笑意,却未出言。
司马礼勉强平复了些怒气,拱手对兰子卿道:“丞相,老夫先行告辞。”
兰子卿作揖回礼:“司马大人慢走。”
司马礼揪住夙丹宸的衣服便往外拽。
“外公,你走便走,扯我做什么。”
“你也同我一起走,不要在这里打扰丞相。”
“欸欸欸……子卿,我明日再来看你!”夙丹宸被拖至门口时,大声喊道。
声音穿庭而来,兰子卿唇边透出一丝温然笑意。
“你同丞相来往多久了?”
夙丹宸抬头望向马车另一侧的司马礼,后者正闭目养神,好像刚才那句话是他幻听一般。
“没有多久,只是这几日和子卿走动多了些。”
外公今日好端端的,放着自己的轿撵不坐,非要挤上他的马车。
司马礼睁开眼,看着自己那满脸不以为然的外孙,心中一声叹息重过一声。
他又怎知朝堂凶险,如今兰子卿是敌是友未知,他这样贸贸然的上门,万一说错了什么,说多了什么,那将给司马一族招来大祸!
可况那兰子卿师从当今第一的y-in谋家机辩,y-in谋诡计乃是看家本领,他要是有心,要害人的手段何其多!
“你以后少同兰相来往。”
“为什么?”
夙丹宸睁大了眼睛,眼中全是难以理解。
司马礼摸了一把胡子,慢悠悠道:“你心思单纯,又无防人之心,有时口不择言,难免落人把柄。再说,你要是不慎得罪了兰相,那岂不是自引祸端。”
夙丹宸摇摇头,为兰子卿辩解道:“不会的,子卿x_ing情柔和淡泊,就是我当真不慎得罪了他,他也绝不会害我。”
再者,我又怎么会得罪子卿,夙丹宸默默在心里加上一句。
“一个短短三年坐稳相位的人,会是个x_ing情柔和淡泊之人!?你不要忘了,前相宋光是如何获罪入狱,又是如何被诛了九族!”
司马礼气的吹胡子瞪眼。
“宋光他徇私枉法,Cao菅人命……不关子卿的事。”
“就算宋光死有余辜,他身后九族难道也死有余辜?”
“这……”
司马礼想起前尘往事,不由得深深一叹。
“宋光毕竟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又加上诸多大臣为他求情,陛下本来已经松了口,只判宋光一人死刑,赦他九族流放边外。兰相却不依不饶,搬出一系列律法,硬是拗地陛下诛他九族!”
夙丹宸低下头,面容黯淡无光。
司马礼看他一眼,冷道:“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当年那些替宋光求情的大臣,三年来或贬或诛,如今还有哪一个留在朝中?!”
司马礼回想起来,不禁心中一寒,当年即是他和晁颂,也都不敢轻易撼其锋芒。
机辩高徒,果然手段了得!
见夙丹宸面无血色,司马礼稍稍软了口气。
“我说的,都是为了你好。兰相这个人表面恬淡柔和,实则心机深重,y-in郁冷酷,你离他远点,免得惹祸上身。”
良久不见有人说话,司马礼以为夙丹宸没听明白自己的话,正欲重复一遍,那厢低哑的声音闷闷响起。
“知道了,外公,我下去走走。”
说罢,撩起衣袍跳下马车。
司马礼叹了口气,目光由深沉慢慢转向疼爱。
小兔崽子,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司马礼不会知道,他今日一番话竟会成为三个月后,司马九族将诛的预言。
他若是早早料到,哪怕是打断夙丹宸的腿,也要阻止他再和兰子卿发生一丝一毫的接触。
月色清朗,银辉的月光洒向地面,几粒石子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夙丹宸怀着沉重的心思,独自走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