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卿手执黑子,轻轻敲了敲棋盘,盘上虽只走了二三十枚棋,但黑子步步紧逼,攻法精妙,白子困步自守,败相已露。
李简书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里一颤,忙拱手道:“下官棋艺不精,败了丞相雅兴,还望丞相赎罪。”
兰子卿随手丢下黑棋,道:“李大人,你可知你输在何处。”
李简书一愣,“下官不知,还请丞相示下。”
兰子卿唇边笑意淡去,缓缓道:“棋场如战场,优柔寡断为一忌,心慈手软为大忌。李大人如此心善,爱惜子棋,岂有不输之理。”
李简书默然许久,拱手道:“下官受教。”
满腹心事欲开口,又听得那道淡然如水
的声音缓缓响起。
“棋是如此,人亦如此,晁太师一案已是板上钉钉,李大人当看开些,切莫为此连累身家。”
李简书明显地一呆,“原来丞相是故意与下官下棋。”
“叔父一时糊涂,才会做下这等错事!还望丞相念在往日情分,在陛下面前进言几句,救叔父一命。”
兰子卿看着眼前言辞殷切,将最后希翼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人,目光多了几分怜悯,如同神灵悲悯地注视他走投无路的信徒。
他开口,语气淡然如水,“晁太师豢养暗刺并非一日,唆使暗卫行刺的也并非只有三殿下一人。如此行径,岂是一时糊涂便可轻易盖过。”
顿了顿,扫了眼脸色越来越白的李简书,淡漠而又无情地说:“再者,本相与李大人不过同僚之谊,何来往日之情。”
李简书的脸彻底惨白,唇颤地厉害,哆哆嗦嗦地说:“难道丞相从未将下官当成是朋友……从前……从前……”
从前有什么那?
从前丞相与他纵古谈今、高谈阔论,从前丞相与他品茶赏月、作诗赋曲,从前丞相与他同游山水、同乘一舟。
数日下来,他被丞相才学折服,将他看做良师益友,丞相凡有所问,他必有所答。
如今丞相却说,何来往日之情。
那些被珍藏在心里的时光,被反复忆起的光景,又算什么?
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眉目如画的人,喉结蠕动,艰难地开口:“丞相既然从未将下官当做是朋友,为何从前屡次主动邀约……”
噎住。
脑中寒光一闪,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脸上灰白一片,对上那双透着怜悯的墨眸,咬了牙一字一句地说,“虎鹿之宴!原来丞相刻意接近,便是为了利用下官对付堂兄!”
相比起李简书的激动,兰子卿甚是平静,这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却是比刀子还要伤人。
“李大人,刻意接近的人,并非是本相。”
李简书颓然地低下头。
不错,当初是他奉了叔父的命,主动上门拜访,如今落得如此,全是他咎由自取。
不!
他不信丞相当真如此绝情。
坐在兰子卿对面的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兰子卿慢慢眯起墨眸。
李简书咬紧牙关,“下官恳求丞相,念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救一救叔父,如今只有丞相您才能救他!”
“你错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晁太师结党营私不说,更是屡次犯上作乱,陛下对他不满已久,如今谁也救不了他。”
上方传来的声音依旧淡漠且无情。
李简书脑中一“嗡”,整个人顿时没了神采,如同失去灵魂的娃娃。
等到他恍惚地瞧见拱桥秀水时,人已经出了书房,失魂落魄地走在水路边。
“李大人,小心。”
即将跌入水中之际,一双温厚的手将他
快速拉了回来。
李简书回了回神,看清眼前一双晶亮关切的桃花眼,桃花眼的主人,有一张过分英朗的面容。
他认出来人,全身一震,忙拱手行礼。
“臣李简书见过三殿下。”
夙丹宸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想起刚刚一幕,皱眉道:“李大人,你怎么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偏偏往水里面走。要不是本王,你今日可就成了落水鬼。”
眼前的人目光一黯,唇嗫喏了半天,却说出一句“下官告辞”。
未等夙丹宸应允,犹自离去。
好在夙丹宸从来不在意这些虚礼,一阵
莫名过后,便抛之脑后,前去找兰子卿。
兰子卿正站在书房外,悠闲地打理一丛白月季,忽然身上一重,温暖的身体从背后贴上。
菱唇轻轻抿了抿。
“司马大人病情如何?”
“外公只是不小心受了寒,没什么大碍。”
兰子卿点了点头,放下金剪,目光盈盈地望向他,笑道:“殿下这回可以安心。”
这样一副似水柔情的模样,哪里还有面对李简书时的冷漠无情。
夙丹宸被他这样脉脉柔情地看着,心跳如鼓,偏过头牵起他的手向书房内走去,“方才我在拱桥边碰见李大人,他整个人失魂落魄,还险些掉进水里,他这是怎么了?”
兰子卿笑了笑,道:“晁太师被判死刑,他身为太师子侄,难免伤怀。”
夙丹宸默然,隔了许久后,道:“父皇真的要杀晁太师吗?他到底也是开国功臣。”
兰子卿笑着摇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历来君王只可共苦,难以同甘。”
可况晁颂靠的是出卖离帝,卖主求荣,这样的人,最容易惹帝王猜忌。
能出卖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夙丹宸听了他这一句话后,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英眉皱起又松开,如此反复三次后,终于听得他轻轻舒了口气,“幸而我还有一个大皇兄,这等苦差事轮不到我头上来。”
古往今来多少人争这帝王宝座争地头破血流,如今却被他形容为“苦差事”,兰子卿莞尔,转了转墨色的眸,柔声问道:“殿下不想做皇帝?”
夙丹宸将头摇成拨浪鼓,“做皇帝有什么好?我看父皇日理万机,实在辛苦。”
“为帝者,掌天下生杀大权,受万人顶礼膜拜,拥无边锦绣山河,万万人之上,何等的风光惬意。”
说这话时,兰子卿墨眸中跳跃着凛冽的幽光。
“高处不胜寒,万万人之上,那得多寂寞孤独啊。我还是喜欢做一世闲散的王爷。”说完后,他脸上飞起一抹红,羞赧地问:“子卿,你会不会觉得我胸无大志,没有男子气概。”
这样可爱的问题,大概只有这个人问得出。
兰子卿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岂会,臣只有庆幸殿下并不以此为志,否则,殿下若真当了皇帝,届时后宫佳丽三千,臣该如何是好。”
夙丹宸想了想,话未出口自己先烧了耳根,低低道:“当然是弱水三千,只取你一瓢。”
兰子卿又惊又喜,心口一阵鼓跳,墨眸水光盈盈,潋滟生姿。
“殿下这样说,臣不知有多欢喜。”
顺势将看呆的人拉入怀中,贴上那张柔软的唇,缠绵地厮磨。
昔年山上孤傲冷漠的兰芷,可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栽在这样一个花名在外,风流多情的人手中。
栽得这样深。
第56章 应大人的请柬
没过几日, 牢中忽然传来晁太师暴毙的消息。
在御书房前跪了一整日的皇后娘娘听到这个消息,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啼后,眼前一黑, 晕死过去。
炀帝闻后, 亲自将皇后抱回凤仪宫,连夜招来一群太医院的御医。
七八个白胡子老太医异常谨慎地望闻问切后, 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皇后娘娘伤心过度,一时急火攻心才致昏厥, 并无大碍。”
炀帝沉吟片刻, 丢下好生照顾的话来, 随后拂袖而去。
晁太师戴罪之身,依本朝律法,死后本应被丢在城南以西三十里处的乱葬岗, 而他最后却以太师之礼,体面得葬在一处风水宝地。
这自然是一向淡泊世外的太子夙玉,开口求情的结果。
民间听到太师猝死狱中,茶余饭后又添一分谈资。
“这好端端的, 晁太师怎么会暴毙?”
“我的表哥在牢房当差,那天刚好是他当值,听他说那天晚上只有司马大人提了壶酒, 来看晁太师,司马大人走后不久,牢里的人便发现晁太师死了……”
“你是说……司马大人他……”
说话的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下去。
“你别乱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一时沉默,极有默契地端起酒杯,改了话题,不再谈晁太师一事,只说起浔阳近来的新鲜事。
晁太师是暴毙也好,被人谋害也罢,唯一不能改变的是,从此炀国朝廷再无晁族,司马一族一柱擎天,一时风光无二。
令人惊讶的是,大学士司马礼却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般春风得意,反而自感染了一场风寒后,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