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里学长喘息着,唇咬得都渗出血来。
"他一开始也对我很好,替我买便当送水的,还主动替我整理社办,我以为他是崇拜我,还想说遇见了好同学。但没想到他越来越奇怪……越来越过分。他每天黏着我,还偷翻我私人的东西,女同学写给我的信全被他翻出来,拿到马桶里冲掉……"
"我开始以为他是嫉妒我,我警告他不要再接近我。但是他……开始跟踪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家里、社团、餐厅、更衣室、游泳池、连我上厕所都不放过,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我想告诉老师,但是我根本说不出口……"
——有男同学跟踪我。
——那个男同学不知道有什么目的,我很害怕。
吉安想如果自己是富里学长,恐怕也难以启齿。被男人跟踪就已经够丢脸了,更何况为了这个跟别人求救。
但吉安也不明白,如果福隆学长真的令他如此厌恶,那揍他一顿不就好了。吉安在高中的时候也打过几次架,高中男生基本就是个靠拳头决胜负的世界,吉安不懂为何富里学长对他隐忍至此。
"这也就算了,我想反正总有一天会毕业,忍耐到毕业就好了。我一直忍耐、一直忍着、一直忍着、一直拚命地忍着,直到……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富里学长的挣扎忽然停止了。他像个脱力的孩子一般,直挺挺地卧倒在颙衍身下,吉安发现他竟然在哭,而且是啜泣。
"我也想过要反抗啊……我也想过要把他打一顿,把他揍得哭爹喊娘,这样他就会怕我,就会放过我……但是每次我对他发脾气,他就露出震惊的表情,好像我小题大作、我过度敏感。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吉安回想这几个月来,福隆学长和他在人前相处的状况。如果不是知道这些事情,吉安真会以为他们只是感情很好的室友而已,就像颙衍和他一样。
"我想说上了大学……离开家,就可以摆脱他了,我还特地挑了独召的教大,怕参加联考他会跟我上同一间学校,我还申请了宿舍,因为他知道我家在哪里……但没想到……没想到他……"
富里学长几乎是哑着嗓子。
"我本来以为我能够再忍耐,反正都忍了高中三年了,再忍下去也没什么。除了跟着我以外,他也确实没再对我做些什么……"
"但我也不懂自己,那天看见他穿着运动服,要到河堤去跑步,我忽然就有了奇怪的想法,我也不懂我自己在想什么……"
——如果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吉安得承认,他有时候也会忽然有这个想头。比如看到重大社会案件,凶手还一脸嚣张的时候。
比如高中时女友跟他分手,转身就拉着另一个男学生的手离开,而那个男学生还是他同班同学的时候。
人偶尔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付诸实行的少之又少。这种念头多数一闪即逝,被平庸忙碌的日常淹没。
"所以说……学长要杀的,自始至终,都不是……我吗?"
吉安开口问道,发现自己嗓子颤抖着。
当然富里学长是听不见的,倒是颙衍看了他一眼。
"那个新生和福隆学长的身高相近,体型也相去不远,再加上河堤上暗成这样,你碰上那个新生时,那个新生又在河堤上奔跑,你又是临时起意,根本没有事先做好完整的计划,只是出于一时气愤……"
颙衍语气低沉,嗓音又有些沙哑。
"发现杀错人的时候,学长应该相当惊慌吧,惊慌到失去思考能力的程度。而这个时候学长本来要杀的对象,竟然又刚好出现在学长身后。"
你不要怕,富里。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把尸体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就好了。
全部交给我处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会保护你。
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有我陪在你身边,你不用担心。
吉安怔怔地望着伏地哭泣的富里学长,他本来隐隐约约地想,如果自己是被怀有如此深恨意的人杀害,还不惜将他毁尸灭迹。但这个人一定相当痛恨自己,说不定是自己在无意之间伤害了什么人,才会导致这种结果。
他甚至也做好了道歉的准备,比如杀他的人是被他抢走女友,或是哪天走路时不小心被他撞倒而他没说对不起之类的。
但到头来,他被杀的原因,只是因为搞错了人吗……?
只是因为这样。只是因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在与他毫无关系的地方起了纠纷,而他只是刚好路过其中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可能出现的地方。
只是因为这样,他的大学生涯还没有开始,就被迫结束了吗……?
只是因为这样,他的人生就没了吗?
只是因为这样……
吉安发觉自己指尖微颤,眼前彷佛又像长滨报出他名字时一样,变得模糊一片。吉安觉得自己像是被沉进了很深的海底,那里没有空气、没有光线、没有温度也没有声响,就连眼前还在说话的颙衍,也像是在很远的水面上,变得遥远而无声。
"让这一切结束吧……学长。"
颙衍瞄了摇摇晃晃的吉安一眼,眼神闪过一丝担忧。但最终还是把注意力放回富里学长身上。
"把这一切都说出来,那个新生……吉安的家长也找了他很久,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吉安都是无辜的,把他找出来,让他回家,让这一切结束,好吗……?"
第29章
颙衍的手依然握着富里的手腕,然而对手已没有反抗意识,吉安隐约见他伏着脸,用双手抱着头,就这样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似乎连哭泣的力量都失去了。
"放开阿富。"
身后传来低沉的警告声,让颙衍和吉安都吃了一惊。
颙衍回过头去,看见福隆学长站在报销的面包车旁,手上夹着一枚像是纸的东西。吉安看见便头皮发麻,那是打从数月开始,就一直困扰着他们的纸扎人。
"我说放开富里。"
福隆学长又重申了一次,他举高手里的纸扎人,颙衍直起身来,福隆似乎对颙衍有所忌惮,往后退了一步。
"除非你不管关山学妹的死活,你既然知道替身之术的原理,就应该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放开富里,否则我现在就烧了这个纸人。"
福隆沉着声音,吉安看他额上全是汗水,另一手却摸到裤袋里,拿出像是打火机一般的事物,竟真的把火焰移近纸人。
"我说过了,学长学的那些,都是损人不利己的y-in损之术,若是没有适当的转移机制,届时术法反噬,学长会后悔莫及的。"
颙衍神色严肃,吉安从未见他口气如此严厉。
"教导你的人,应该要告诉你这些才对,你遇上的显然不是个好师傅。"
颙衍连"学长"都不叫了,吉安见他松开富里的手,把完好的一只手也背到身后。他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纸扎人,福隆把火焰又移得近了一些,几乎就要烧到那个纸人的头。
"往后退,原地跪下来,把手放在头上,快点!"
福隆学长厉声喝道。吉安看颙衍犹豫半晌,依言往后退了一步,一路退到刚才那棵被铁锹劈裂的大树旁。
他单手仍然背在身后,面对着福隆单膝跪下来,神色依然严肃。吉安却觉得室友在犹豫什么,迟迟无法做下决定。
福隆学长见颙衍安分下来,他也不管颙衍了,吉安见他奔向福隆学长,把还委顿在地的富里学长扶了起来。
他从后抓着富里的肩头,富里学长似乎还有点精神恍惚,双目无焦聚地望着夜空的方向。福隆学长摇晃他的肩头,半晌绕到他身前,搂住他的肩膀,"富里,你不要担心,没事了,有我在这里,有我在……有我在你身边……"
吉安看他紧搂着富里的身躯,用自己的脸贴着他的侧颊,甚至用唇轻沾富里学长的发丝。上回颙衍只不过在停车场抱他一下,吉安就窘迫得快烧起来,像这样目击两个男人卿卿我我,对吉安来讲还是头一遭体验。
但奇妙的事,他竟不觉得恶心,反而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神圣感。大概是被福隆学长身上那种异乎寻常的执着所震慑。
"富里,你在这里待着,我去把事情处理完。你不要怕,没人能够动你,我会处理掉学弟,还有那个讨人厌的小学妹……"
吉安看着福隆学长抚了抚富里的额发,像在哄小孩一样地对他细语。要不是刚才听了颙衍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吉安真会以为这两人当真是一对不为世俗见容的恋人。
福隆边说边站了起来,吉安看他一手还捏着代表关山的纸扎人,另一手却去拔那个嵌在树上的铁锹。铁锹被他举了起来,散碎的木屑落了一地,吉安听福隆喘着粗息,他的瞳孔放大,一步一步接近颙衍。
"阿衍,你别怪我,我其实还满喜欢你的,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富里……"
他一边说,一边接近颙衍。吉安发觉他双手颤抖,即使这两人是造成自己死亡的罪魁祸首,毕竟是普通的大学生,误杀也就罢了,要像这样面对面的杀死一个人,确实需要相当的勇气。
吉安看福隆学长的五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知道他心中正天人交战。
他认为自己应该赶快去救颙衍,但不知为何,双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怎么也无法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