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晏所说的“不会撒谎的人”住的地方离王帐并不太远,但独立一帐,周遭并没牧民居住,他四年间经常来往这里,学会了如何祝祷和起誓。
图戎的大祭司帐中静寂无声,外面有一个年轻学徒抱着一卷羊皮纸守夜,说是守夜,其实已经睡得鼾声大响。
“不然就他吧?”帕德一努嘴,“我记得图戎那个大祭司老得连话都说不清,咱俩闯进去要给他吓得晕过去怎么办?”
宋明晏直接行动了,他一矮身窜过去,悄无声息地已经绕到了那学徒身后,一手压住了对方的嘴,一手用力一扯,帕德也没干看着,早已跟过去,帮着将那还迷糊的学徒少年拽至了一旁的一座小帐中。这里是白天学徒们占卜和念书的地方,自然无人。
小帐中没有点灯,黑暗里原本还有残余睡意的学徒在感受到脖子和胳膊出传来的压迫感时也该彻底清醒了,他第一反应是想大叫,帕德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玛鲁。”宋明晏叫了他的名字,手始却终按在学徒的脖子上,“我是阿明。”
那少年不敢再挣扎,但急促喷在帕德掌心的潮热呼吸证明了他极度的惊恐。
“你是在天地神明面前起过誓的,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不是谎言,对么。”宋明晏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查什切老师很看好你,你会成为图戎下一任祭司的。”
玛鲁拼命点头。
宋明晏收回了手:“帕德,放开他吧。”
帕德刚一松手,玛鲁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塞进麻布长袍里,“阿,阿明,你真是阿明?”
“上个月前我来找你借过一本医谱,你这么快就不记得我的声音了吗?”宋明晏的声音在漆黑里温和柔缓,若不是他刚刚掐在玛鲁脖颈的冰冷手指,这声音确实可称得上能安抚人心。
“那,那还有一个人呢?”
“是我的一个朋友。”
玛鲁咽了口唾沫,“阿明,我……可以点灯吗?”
宋明晏沉默片刻,随即漆黑中衣料窸窣响动,他摸黑来到旁边的一张小桌前,打亮了火石。
玛鲁直到在一豆灯光里看见了宋明晏和往常并无二致的秀雅眉目,这才松了一口气,声音甚至都变得有些轻快起来:“真是阿明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告诉我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宋明晏截了他的话。
玛鲁一愣,才道:“你……你看到础格鲁了?”
“嗯。”
“我,我也不清楚……前日汗王突然死了,师父被叫去验了尸,是毒杀。大孤涂说是世子毒杀了父汗,就叫竖了础格鲁示众。”他口齿伶俐,两句话就说明白了来龙去脉,倒真是个祭司材料。
玛鲁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明,你不是和戈别他们去东边了么,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他要不现在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岂不是只能看到哲勒的一堆骨架残肉?”在灯光没有照到的地方有个男人嗤笑出声,玛鲁吓了一跳,努力去辨认,却只能看到对方昏暗光线里的一头乱发。
宋明晏手指按在木桌上,来回不自觉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吗?”
玛鲁先摇摇头,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当时没跟着去,师父回来的时候直叹气,说那毒叫什么什么碧水心,是东边玄朝才有毒药。阿明你是东州人,你知道这这毒药么?”
宋明晏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太子大哥就是死在这毒药之下。他开口却是否认:“从没听过。”
少年失望地一抽气,仿佛对自己的情报没能帮上阿明感到懊恼。
“对了,我还有一事问你,那天谁负责守卫汗王金帐?”
玛鲁努力想了想:“这我不记得了,反正昨天是赫达,这个我有印象。”
“多谢你。”宋明晏朝他点一点头。
少年脸红了一红。
宋明晏离开前按住玛鲁的肩叮嘱道:“听好,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回来了,明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大祭司身边,照顾好他老人家就行。”
少年答应下来,他咬咬嘴唇,终于小声问:“世子殿下是无辜的对吗?他不像是那样的人……”
“哲勒殿下听见这话会很高兴的。”宋明晏微微一笑。
“唉,长了一张好脸蛋就是好,逼供肉票居然这么方便。”出了小帐,帕德啧啧感叹,“咱们再去干嘛?劫刑架?”他还惦记着疯那么一回。
宋明晏估算了一下时辰后说道:“你兄弟里挑个脚程最快的,带我的扳指去马场,找赫扎帕拉,让他们马上回王畿,明天中午之前务必得回来。”
“这个好说。”帕德应下,“其他人呢。”
“你先去喀松帐子里安排这事。”
“那你干嘛去?”
青年垂着眼,声音始终澹然如水,“我另有事要做,等我办完回来找你。”
“你不会要独自去送死吧?”帕德一惊。
“怎么会?”宋明晏笑了,“该死的人还没死呢。”
29
帕德虽然犹豫,但时间不等人,他咬一咬牙,还是和宋明晏分开行动了。
方才玛鲁说昨日守卫的人是赫达,那么按着排班,穆泰里死的那天则应该是蓝古。宋明晏在脑中过了一遍巡防图,确定了路线后,便径直向前走去。
此时深夜最深,沉夜最沉,茫茫营帐里除了火堆偶尔发出的哔啵响动和远方巡查的细碎脚步之外,再无别声。
宋明晏掀开蓝古家的帐门时,帐内寂静,没有任何反应。蓝古的妻子早逝,只有他和一双儿女一同生活。蓝古自己算是穆泰里的半个金帐武士——他十年前一次马战中摔断了腿,之后走路便不太灵便,平时做做巡卫之类的工作,他的女儿在家中照看羊群,儿子则在哲容的“豺狗”中效力,别居他地。
宋明晏踏着夜光走到了帐中唯一的油灯前,点燃了它。室内顿时有了别异于月白的橙色光芒,他回身放下帐帘,然后去胡床前拍醒了蓝古的女儿。
动作自然,好像他本就是这架帐子的主人一般。
蓝古女儿揉了揉眼睛,努力辨认床前的人影:“唔……阿爹?”
宋明晏沉默地拔出了狼头短刀。
“你是……”在看清是宋明晏的一瞬间,女孩先是颇不可置信,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叫醒你爹,我有话要问他。”宋明晏眼神堪称温柔如水。
他欠身拉住她的胳膊,然后可以说是相当从容地将刀刃比在女孩的下颌,蓝古女儿咽下即将出口的尖叫,用像猫儿般细弱的声音颤抖唤道:“阿,阿爹……”
蓝古犹自在酣睡。
蓝古女儿几乎快要哭出声来。半刻钟前她还梦见了宋明晏,梦见他带她骑着灰烟驰骋草原,半刻钟之后梦里的翩翩少年却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自己一定仍然在做梦,只是从一个美梦掉进了另一个噩梦。
她颤颤巍巍又唤了几声,蓝古终于有了反应。男人鼻音浓重含糊,话语却关切:“你做噩梦了?怎么点灯了?”
“不是,不是……”蓝古女儿抖得厉害,“阿爹救我……”
“你是还在做梦没清醒吧?”蓝古从另一侧的胡床上慢慢撑坐起来。灯影摇晃里,蓝古的后背一瞬间挺直了,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拿床边的马刀,但宋明晏的声音比他动作更快地传到他耳朵里:“你想每年去天命山看你女儿么。”
刀柄近在指尖,蓝古却不敢再去碰。
“阿明?”
“你记性很好,心也挺宽,”宋明晏笑了笑,“我要是干了弑君的事,起码半个月睡不着觉。”
男人皱起眉,断然否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来今年你想让女儿去天命山过冬了。”宋明晏的刀又往里半厘,清水钢沁凉如雪,紧挨着勃勃血管,女孩蜜色的肌肤已经渗出了一丝血线。
女孩压抑地低叫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住手!”蓝古倒抽一口气。
宋明晏的手极稳,在蓝古第一个音节出口时刀锋便停了下来,“现在肯说了么?我若再听到‘不知道’三个字,你大概就只有一个儿子了。”
蓝古拳头张了又合,最终咬牙:“你想怎么样。”
“碧水心是谁给你的?”
宋明晏直接说出了“那东西”的名字,蓝古一悚,心中几乎是灰败一片。混沌大脑中只有三个念头盘旋不休,绞得他透不过气。
他都知道了?
知道了多少?
他是来为他的主君报复的吗?
按北漠的规矩,宋明晏是和哲勒结过血誓的,如果他要为哲勒复仇,那么只有蓝古的血缘彻底的断绝后才会终结。
短刀锋刃间的血珠一滴滴落下,已经浸湿了女孩领口的白色花边。蓝古努力呼吸数次,最终输给了女儿孱弱的抽泣下,“如果我说了,你会放过我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