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晏垂眼,吐出了一个字,“会。”
“是……哲容孤涂。”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宋明晏的手指还是微微动了动。
蓝古声音颓丧,只能无力哀求:“放了我女儿吧,求你,我也是逼不得已……”
“多谢你。”宋明晏吐一口气,“我本来以为还要费许多周折……你是个好父亲,蓝古。”他转头,对帐门外喊了一声。
“进来吧。”
门帘霎时打起,从外面涌进来五六名武士,为首的男人脸上有着深刻的法令纹,俯视着蓝古的细长眼睛里毫无情感起伏。
蓝古见到他后失声叫出来:“是你……!”
“我在找你之前,先去找了赫骨。”宋明晏放开少女,站了起来,“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逼不得已,与我无关,我一个字也懒得听,没准执法队和明天的长老们会乐意听。”
“把他抓起来。”赫骨扬了扬下巴。
还穿着单衣单裤的蓝古来不及反抗,像一滩烂泥般被拖下了床,男人的表情狰狞扭曲,怒视向宋明晏:“你在套我的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宋明晏坦然点头:“不过,我还是晓得你毒杀主君用的是碧水心。”
蓝古想叫骂什么,早有执法武士拿毡布塞住了他的嘴,蓝古还在挣扎,但无济于事,片刻后便被拖出了帐外。
“我该庆幸的是执法队长永远中立。”宋明晏朝赫骨行了个礼。
瘦如竹竿的武士多年来都是一副刻板僵硬的脸,他倨傲地扫了一眼宋明晏和犹伏趴在床上哭泣的少女:“你的过错我会记在帐上。我也会继续遵守不在天亮之前告诉众人你已经回来的承诺。”
宋明晏又行了一礼:“现在可以放下世子孤涂了吗?”
“可以,但哲勒仍交我们看管。”赫骨的声音冷硬,“明天一早,金帐会鸣鼓大会。”
“我一定准时。”
送走了赫骨,宋明晏站在原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蓝古女儿的手边:“抱歉。”
女孩慢慢抬头,她吸着鼻涕,目光惊恐而又迷茫。手指几番瑟缩,才将那瓶药握于掌中。
“阿明你……”
“嗯?”
“你……刚刚真的会杀了我吗?”
她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哪怕眼前的青年刚刚揭发了自己父亲的罪行,心中却总有一分小小的希冀与不相信。
宋明晏静静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或许吧。”
然后他走出了蓬帐。
30
宋明晏确定没有人尾随之后,才去了喀松家。他相信赫骨的为人,但也得留个心眼——赫骨若知道他把帕德与马贼引进了王帐,估计现在他得跟哲勒一起吊在刑架上。
一进帐子就闻到一股浓烈酒气,宋明晏顿时吓了一跳:“你们真的喝了?”
马贼们围坐在地上,喀松家藏在箱底的酒都被他们翻了出来,几个喝酒容易上脸的双颊已经变成了一团酡红色。图戎平民家不至于有什么上品的佳酿,但总是能拿出来待客的酒,跟马贼们平日里喝的劣酒比还是要好入口的。其中一个褐发年轻男人打了个酒嗝:“难道不能喝?”
“喝吧喝吧。”宋明晏跟着坐下,有人给他递来一小坛酒,他推辞了。
帕德凑过来勾住宋明晏的肩:“你办完了?”
宋明晏微微偏头,避开迎面的醉气:“我不用冲进去,也不用杀人,哲勒已经被放下来了。”
马贼头子过了一会才消化了宋明晏话中的意思,他原本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大:“真的假的?怎么做到的?”
宋明晏笑而不答。他手段并不光明,不然也不会支开帕德。
帕德追问不得,也懒得再刨根问底下去,他松开宋明晏,伸了个懒腰:“他既然已经没事了,那咱们也没事了吧?趁着天还没亮出发,没准顺路还能干一票。”
众人哈哈大笑。
宋明晏玩着掌中的短刀:“先别急着走,明天还有一件事得麻烦你们。”
众人听完他的安排,顿时酒醒了大半,先前给宋明晏递酒坛的马贼吞了吞口水,目光里一半迟疑一半贪婪:“喂,金帐武士,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宋明晏食指按住刀柄,刀尖抵在地上,微一拨弄,短刀便在指头下滴溜溜转了几圈,刃口旋开泥土,钻进了地面,“肯不肯干,给我个准话。”
大伙面面相觑,宋明晏所说的事风险虽大,但报酬却戳中了所有人的软肋,只要一个人点了头,便似热病一般,所有人的脸上除了醉意,便是跃跃欲试的疯狂。
帕德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撑住了地板,宋明晏进来前他刚刚被手下按住灌了一整坛,此刻酒意冲顶,身子摇摇晃晃有些不稳。他环顾一圈帐子里人,最终喃喃骂了一句,“姓宋的,你才是疯子。”
清晨时分,马贼早已按计划走了个干净,宋明晏独在帐中,将歪倒一地的酒坛收拾好,打扫了一通卫生,他想了想,还从怀里掏出了几块银子放在了喀松家的床头。刚做完这一切,自金帐方向有巨鼓开始鸣响,赫骨所说的金帐大会要开始了。
宋明晏整了整衣领,腰带,刀,银饰。他轻声念道。
“苍穹无极,王命无极,混沌在上,神明见证……”
鸣鼓声沉闷,震耳,一下,两下,三下。青年踩着鼓点掀开了门:“……吾将为王战于长日,守于永夜。非烈火不能止,非狂风不能止……”
他是哲勒的金帐武士,如今主君蒙难,他亦将赴汤蹈火。
“……非血枯命竭不能止。”
宋明晏和哲容同时走到汗王金帐。他看着大孤涂惊恐的脸,依旧按照规矩向他弯腰行礼:“哲容孤涂殿下。”
“宋明晏……”哲容念出这三字时表情复杂,“你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明晏不答他的话,只向他伸手:“孤涂殿下不先进去吗?或者说,想就这这里解决?”
“什么意思?”哲容反问。
“字面上的意思。”宋明晏直视着哲容,青年有一双东州人典型的文雅眉眼,与他的姐姐颇有几分相肖,被这样看似毫无攻击性的家伙看着,总会对他丧失几分警惕。
“字面意思……”哲容脑中至今还没能消化为何宋明晏还会出现在北漠这件事,只机械重复问道。
“进去解决,那么就当着长老的面,和蓝古聊聊天,聊聊孤涂殿下身为兄长,是怎么对自己父汗的,怎么对自己兄弟的。如果在这里解决……”
宋明晏拔出了刀,半蹲下去用力插在了地上,站起来继续道:“我虽然是玄朝人,好歹在北漠呆了几年,承蒙哲勒世子孤涂不弃,叫我做了金帐武士,对图戎的规矩也知道一二。在北漠生活,要么讲理,要么讲力,谁手上的刀更利,谁就有资格说话,我现在手上的刀不够锋利,所以想挑战孤涂手下烈狼骑的首领摩雷武士,孤涂殿下觉得这个解决办法怎么样?”
哲容不由得退了一步,刹那间他几乎以为宋明晏要么疯了要么傻了。宋明晏既然已经知道了蓝古的事,只要进去与长老对峙,哲容下场不见得会多好,而他居然提出挑战……哲容看着宋明晏脚下插着的短刀——这是不死不休的意思。
金帐鸣鼓,王畿尽闻。不多时周遭已经站满了牧民,有些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在看见宋明晏和他脚下短刀时皆是色变,彼此交头接耳起来。哲容迟迟不做回答,摩雷原本站在哲容身后,此时也忍不住走上前压低声音道:“让我上吧,殿下。他只有一个人,也是他选的死斗,对祝家反正有的交差,假如进去对峙了,殿下的名誉可就……”
摩雷说的话不无道理,哲容咬着牙,还在犹豫。
宋明晏也不急,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原本在金帐中的赫骨在听见外面的对话后早已走了出来,仍然是一副死人脸抱臂冷眼看着——如果哲容选了后者,将需要执法队长的见证。
人群越围越多,摩雷已经有些发急:“他不过是哲勒调教了四年的一只东州羊崽子,殿下怕他做什么!”
“好。也不用再叫长老们费脑筋,”哲容终于点头,他看了一眼宋明晏,嗤笑一声:“你这是在送死,而且是送了两条命,你,还有哲勒。”
宋明晏对哲容的恐吓不置可否,径直转头看向赫骨:“就在这里,可以么?”
31
金帐旁的础格鲁已经撤下,空旷地面上还留着几个木桩打过的印子——作为解决的场地倒也合适。
北漠中死斗并不少见,为了一次背叛,一句诅咒,更为了喜欢的姑娘,总会有气血上涌言语无用掏出刀子的时候。所以宋明晏此举,图戎长老们都没什么异议,在宋明晏经过赫骨身边时,对方还是警告了一句:“你要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