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勒略思索了下,挥刀虚砍在宋明晏身前,分别指向了少年的肋下,右腕和左臂,他问道:“你会怎么挡?”
宋明晏在脑中比划一番,最终摇头:“不行。能挡下前两刀,最后一下避不开。”
哲勒叹了口气:“你光想着格挡和躲避,刀永远都练不好。抬手。”
宋明晏眨眼有些困惑,但还是依言抬起了握刀的手。
哲勒收刀归鞘,走至宋明晏身后,握住了对方的胳膊,低声说:“看好。”
十六岁的宋明晏身高已至哲勒唇角,世子孤涂说话时吐出的气流正从宋明晏耳朵尖上拂去,有些痒痒的,青年声音沉静:“肋下是心,必挡,右手拿刀,必挡,左胳膊吃了一刀会死么,不会,但敌人会死。”原本宋明晏脑中预想的避让之招被哲勒生生纠正,他按住宋明晏的肩,刀反而向前送去,肘节扬起,刺向空气中的敌人——正中心脏。
“明白了没?”哲勒问他。
宋明晏却怔住了,他的手还保持着那个挥砍的姿势。盛夏的阳光在高举的刀尖上闪烁跳跃。
哲勒以为他在回味招式,便继续说了下去:“小时候我的刀是摩雷教的,他是图戎有名的大力士,我那时候才十来岁,先开始我一直输,后来便是赢。他过分重攻不重守,越退输得越快,转守为攻反而更好,后来等再大些就是和戈别练,他么,用刀最刁钻……”哲勒说了几个部中的厉害人物,最终总结道,“但凡天地万物,总有破绽和弱点,看你找不找得出罢了。”
“孤涂殿下。”宋明晏放下了手,“你告诉我这么多,是希望我赢你吗?”
哲勒难得语塞,“……随你怎么想。”
宋明晏垂着眼小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可你没有弱点也没有破绽,我赢不了。”
他原本以为以哲勒的自负要么会冷哼一声,要么会训责他又说了丧气话,可身后的青年并未如他所想,半晌的沉默后,从宋明晏耳畔轻轻掠过一声:“……我有。”这两个字太轻太飘忽,宋明晏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
宋明晏在接下摩雷挥来的第一刀时便觉得手腕一麻,像是铁锤砸在了掌心,震得骨头咯咯作响,不待他有所缓冲,摩雷的第二刀已经砍了过来,宋明晏矮身闪过,扭转身体的瞬间便回敬给了摩雷相等的凌厉的攻势。刀锋从男人脸颊向斜上而去,削下了摩雷小半块耳垂。
摩雷也不去摸一下,壮汉铁塔一般的身体有着不符合体型的迅猛,第三刀再至,宋明晏勃然后退半步,刀光直落,青年腰上的一截银饰叮铃一声被这道光芒斩断,打着旋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激起半尺高的尘埃。宋明晏也只退了这半步而已,在对方刀势沉坠的同时他已反进向前,挡下了摩雷的翻折劈向面门的第四刀。青年扳指上的狼头随着他的动作微光闪烁,仿佛张开了尖锐利牙。
场地四周鸦雀无声,旁观的哲容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他晓得宋明晏不差,毕竟他那个弟弟从来眼高于顶,能在他手下呆上四年总不会是泛泛之辈,但他依旧低估了宋明晏,本以为这小子在摩雷手下走不过三十刀,但如今竟然是摩雷先见了血,男人心底升起一阵蚁噬般的焦躁。
摩雷低吼一声,攻势愈来愈快,宋明晏每一回纵然挡下了,手臂也总会被力道往旁掼出半分,他死咬住牙。
不可退。
但凡万物,总有破绽。
不能退。
宋明晏点漆瞳孔像燃了一束明火,他侧身挥刀时再无顾忌,左手仿佛不经意般露出了空门。摩雷已杀至兴头,自然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可以进攻的破绽,半旧长刀的刃口触到了宋明晏的左臂,剖开衣料,如毒虫般钻入了皮肤,划出一道半尺的血口,白色弯弧的锋刃瞬间染上猩红。宋明晏闷哼一声。他这一受伤,摩雷料想对方终于精力不济,更不愿再拖下去想速战速决,男人喝声顺势还要进攻,就在此时,他脸上的喜色却凝固住了。
心脏先是一凉,随即转而发烫,仿佛不这么灼灼用力跳动,便不能将挤在血管间的那个铁质的硬物排出出去。
“左臂吃了一刀会死么,不会。但捅了心脏,会死。”
摩雷还想张嘴说话,宋明晏手中刀再向内一寸,摩雷的言语被涌出口鲜血代替,但仍旧强撑着不肯倒下,宋明晏目光幽冷,他松开刀柄,一拳由下自上狠狠击在了男人下颌。摩雷头颅向后仰去,随着向后的是他的脊椎所带动的身体。
宋明晏喘着气,左臂伤口鲜血涔涔,顺着指尖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滴出一个又一个圆形斑印。他的对手尤睁着眼,四肢做着最后的抽搐。远处的赫骨咳了一声提醒,宋明晏叹息一声,掏出狼头匕首为男人补上了最后一刀,使他的魂魄能利落地回归混沌——这是死斗里应给予对手的尊重。
他弯腰扯下摩雷腰上的烈狼骑首领腰牌,握在手里稍稍静一静气,这才抬头看向哲容:“一把刀到手了,我现在想挑战第二把刀,豺狗营首领,哲容孤涂。”
哲容的守卫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这不合规矩!”
“有死斗第一回后不能立即开始第二回的规矩么?”宋明晏微微歪头,“孤涂手下最厉害的摩雷输了,孤涂是不敢跟我讲刀,想回金帐里说说理?那也不错。”
哲容正要出声,只听从人群后方传来马蹄响动,众人连忙让开,一名武士连滚带爬地从缝隙间冲了过来,声音破碎:“孤涂殿下,不好了!豺狗营被马贼……失火了!马……全跑了!”
宋明晏听见这声惊惶汇报,不可见地微松了口气。
图戎的大孤涂在听完最后一个字后瞳仁骤然紧缩,他两颊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气血直涌向头顶。
“——宋明晏!!”字字像是从皮肉上撕下来的,凄厉不似人声。
被哲容叫了名字的金帐武士微笑起来,那笑容极富涵养,甚至略带一丝腼腆,他朝着哲容行了个礼:“哲容孤涂,真糟糕,你没刀了。”
33
人群在听到有马贼如此接近王畿时早已哗然,家中帐子羊圈靠近外围的牧民慌忙要回去照顾,推推搡搡间,人声顿时交错鼎沸起来。
只有方才死斗的那方圆三丈始终保持沉寂。
“孤涂殿下还要考虑吗,是体面死在我的刀下,还是去金帐里,三日后同样吊起来让秃鹫啃?”宋明晏提高了声音,“大概再过半个日分,赫扎帕拉他们就会从马场赶回来,给你的时间可不多。”
哲容的后背不知何时已变得粘腻潮湿,不知是被逐渐升高的气温热出来的,还是被宋明晏话中的阴寒狠意所冻伤的。他弟弟唯一的金帐武士明明只站在摩雷尸体旁边未动半分,然而哲容却觉得那人已走了过来,就在自己面前,将刀抵在了他的心脏,他的脖颈,他的额头,只要他鼻间呼吸稍重半分,胸腔略有毫厘起伏,那刀尖便会斩钉截铁地刺入皮肉,切开骨骼。
“撤……”
“什么?”哲容的守卫没听清。
“……我说走啊!”哲容失声叫起来,他一把扯过守卫挡在身前,往后磕绊几步,随即转头用力拨开人群,向前逃去。
宋明晏脸色一变,抬脚就要去追。赫骨冲过去拉住了他。只耽搁这半分功夫,哲容便淹没在了混乱人群里。
“你适可而止。”赫骨说道。
“适可而止?”宋明晏看着前方再无哲容身影,保持了一日的得体冷静终于破裂,他怒极反笑,“没有什么适可而止,从一开始我就要他死!”
赫骨的死人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皱褶,他沉下声音,“阿明,你想要的不就是哲勒孤涂的平安么?如今他差不多快醒了,你可以去见他。”
宋明晏手指一僵。他想要的……青年猛地反手攥住赫骨的肩膀,脚步勾绊,赫骨没反应过来,瞬间脊骨一疼,竟是被宋明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抓住宋明晏的手松脱出去,对方立刻向旁闪过两步,才回头说道。
“我不能见他。现在要是见了他,我绝对……”他刹住了话,呼吸有些急促,“赫扎帕拉过一会就能赶回来,他会替我去见的。至于我摔你的这跤,你尽可以也记在帐上。”说罢,他快步离开了金帐。
执法队的人要来扶赫骨,他倒是自己爬了起来。
“要追他吗?”有人问。
“我们追上去有什么用?”赫骨冷冷看对方一眼,“世子孤涂醒了没?”
“还没人进去看过……”
“走吧去看看,”赫骨抬腿,眼皮一颤又道,“哦对,现在不能叫世子孤涂,该叫汗王了。”
哲勒听见了金帐鸣鼓,但他睁不开眼,反倒愈发沉入了梦里。
鼓声咚咚,像极了他幼年时玩的一只皮球在地上拍打时发出的响动。那皮球是哲勒母亲送给他的五岁生日礼物,哲勒喜欢得不得了,跟他新养的猎犬,父汗送的一把亮银小刀并列为他最爱的东西。
只是那球没多久就破了。
他看到皮球上扎了一把匕首,装饰在上面的革线绷裂,原本饱满鼓胀的球体干瘪下去,丧气地瘫在地上。同样瘫在地上的还有一个人,那人橙色的衣裙凌乱铺张,从袖子里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死死拽住了面前男人的袍脚。
“你不能杀我!夏里才半岁,他还需要母亲……穆泰里,你杀了我,末羯不会饶恕你!”那只手上指甲破裂,指尖的红色不知是模仿东州女子染的指甲,还是伤口处渗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