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晏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摩雷是北漠数一数二的武士,男人身材高大壮实,和宋明晏面对面站着时身形几乎将宋明晏整个人都遮挡去,他嗓门也大,毛发旺盛,相当符合东州人口中“蛮子”的形象。
“我知道是哲勒亲手教给你刀法,”摩雷说道,“但你要知道,他的刀是我教的。”
“东州有个词叫青出于蓝。”
摩雷闻言大笑,“好好好,我只晓得你刚来图戎那一年,弱得像只鸡崽,我单手就能给你甩飞出去,之后你变成了什么样……来吧,让我看看这几年哲勒教了些什么给你!”
宋明晏不置可否,拔了刀出来缓缓向后退开,和摩雷保持十步的距离。
摩雷同样拔刀,他的弯刀比宋明晏要长半尺,跟着他厮杀多年,刀柄上的缠布早就脏污得看不出颜色。
两人同时出声,一个震耳,一个平淡。
“为荣耀,为尊严,为灵魂。”
“为荣耀,为尊严,为灵魂。”
“苍穹见证!”
“苍穹见证。”
宋明晏率先如电般冲了过去。
原野另一边,帕德眯眼瞧瞧日头,目光凝重。身旁褐发男人耐不住问道:“可以动手了吧?”
另一名独辫汉子也接口,“不过头儿,那小子说的话靠谱吗?”
马贼头子手握缰绳,胯下的马驻足不动,只是左右摆着脑袋驱赶蚊虫。远处的王畿金帐自方才响过隆隆鼓声之后便再无动静,鬼知道那东州小孩在里面闹的什么名堂。帕德被阳光照耀得打了个喷嚏,终于张嘴吐了口唾沫。
“……管他的,反正金子也拿了,酒也喝了,要么去找小娘们睡一觉要么去干大事闹一通,”男人吆喝,“白脸人呢!”
“在呢!”一个不过十七八年纪的少年凑了过来,他长相英俊,一双眼睛莹蓝透亮,不像草原上穷途的马贼,更像是四处留情的游歌者。
“你准备好了没,要上了。”
“放心吧头儿!”少年一歪脑袋做个鬼脸,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马贼们嗷嗷叫着,纷纷拨转坐骑四散开来。
豺狗营的马棚位于王畿的北方,巡逻的几人如今心不在焉地靠着树桩打着哈欠,他们皆听见了王帐今早的鸣鼓,若不是安排了轮到今日守马棚,早就按捺不住去看热闹了。
“是不是要添草了?”
“急什么,等老子抽完这袋烟的……”
“哎哎哎,你们看!”
几人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远方一个小小黑点朝马棚方向奔来,他身后跟着数个更小的黑点,距离愈近,便能看见最前头的那个人正朝他们拼命招手。
“这是……”几人面面相觑,“得搭把手!”
“这群苍蝇反了天了,这可是在汗王的地盘!”几人立即起身去招呼兄弟,其他人则去迎呼救的那人。
马贼们见前方隐约有武士搭箭前来接应,自然不敢再继续追,呼啦一声掉头就跑,豺狗营此时已纠集了百十来人,乌泱泱地朝马贼们袭去。待到双方远得几乎听不见马蹄声,被追那人终于赶至马棚附近,他脚下一软,顿时从马上滚了下来。
“没事吧?”有人过来搀扶住他。
那是个少年,一双碧蓝眼睛里惊恐未褪,想来逃亡很久,双手还在发抖。北漠里有的性格恶劣的马贼便是仗着自己马好,一路追赶不下杀手,生生等到猎物的马跑得筋疲力尽摔落主人后,再将主人的钱财性命尽收囊中。
“我……我……”少年嗫嚅半天说不出话。
一个男人递过一只水壶过去,他感激地点头,猛地灌了几口,这才嘶哑说道:“谢谢。”
“你是哪家的?”
“我不住这里,”少年吞吞口水,显然刚刚那一壶水还满足不了他,“我家在长生沼附近,本来是跟着叔叔来图戎走亲戚的。结果碰上了马贼,叔叔死了,他们想跑死我,一路追到了这里。要不是碰到你们,我真快撑不住了……”
图戎部有四十二万人,王畿附近则生活了数千人家,不说各个晓得名字,但总是能混得脸熟的。而其余部众牧民则分散在各地,圈营做帐,长生沼离图戎有些距离,人烟稀疏,更北则到了古狄部,几人见少年带着点古狄口音,已信了几分:“你家亲戚是谁?”
“喀松家。”少年回答。
大伙互问了几句,其中一人站了出来:“我知道喀松家在哪,我带你过去。”
少年温顺地牵过自己的马,跟着那人向前走去。
待行了数百步之远,那人好奇问道:“你是喀松家的亲戚?”
少年笑起来,蓝眼睛亮亮的:“对呀,我还喝过他们家的酒呢。”
“啥时候?”那人顺嘴问了一句。
“就昨晚的事。”
话音刚落,那名豺狗营武士只觉得眼前一辣,视线顿时模糊,不知是沾上了什么东西,他捂住双眼还没来得及反应,从后脑传来一下钝闷的疼痛,刹那便切断了他的神智。
“头儿说要我把人尽量引开,不过我怕死,还是不继续往里走了。”那少年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人,以确定对方是否真晕了过去。他听见身后响起了咆哮和纷踏马蹄,知道事是成了,这才翻身上马,哼着歌绕了个路溜出了王畿。
来寻亲的少年刚走,留在马场的只剩数人,正谈论着刚刚哪班的马贼这么胆大包天,忽然从西边又有一队人急驰过来。
“咦?这么快就赶跑了?”
“不对吧,他们……不是从右边追的么?”为首一人骤然反应过来,“糟了!”
已经晚了。
只见那一队人领头的正是帕德,男人打着唿哨,直冲向众人丝毫不减马速,几人下意识想要避开,帕德手中马索挥出,正中一人脖子,绳索绷直的一瞬间那人脚底一滑,被拖行了出数丈远。其余人见状皆如临大敌,连忙拔刀围成一圈,然而帕德手下们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明明是白昼,一半的马贼们手中却都举着火把,只听马棚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尖鸣哨音,像是一个信号,这群不速之客中几人立即弯弓搭箭,竟是去射马棚里的战马。战马们中箭,纷纷嘶鸣躁动起来,这还不算完,那几只火把跟着箭簇方向扔进了马棚的干草堆里,这季节干草一点就着,火焰立刻腾了起来,熊熊热烈燃烧,群马惊惧混乱,马棚大门不知何时已被人敞得大开,黑的白的花的骏马仿佛找到了出路,汹涌奔腾而出,短鸣长叫间混着马贼们的哈哈大笑,场面好不热闹。
原本被帕德套住的那人好不容易割断了绳子,但已剩了半口气瘫倒在地,帕德也没去补上一刀,男人脸上的兴奋之色熠熠生辉,他嚎叫着:“走!抢马去!谁晚了谁没份!”
马贼们嗷嗷叫着,霎时如一阵风似的追着受惊马群跑了。
棚中空空荡荡,只有火焰还在燃烧,远处躺着的那人挣扎着想起身,原本该是营地护卫的几人却像看莫名看了一场闹剧的看客,手中还拿着刀,摆出一副戒备紧张的架势,可笑得如同节日戏班里的小丑。
“这……怎么办啊?”有人声音颤抖着问。
“得先去告诉哲容孤涂吧?他可是咱们首领啊。”
“他妈的,要不是……要不是营里的人都去追那一队马贼,怎么会让——”
不,不对。为首的武士打了个激灵,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包括那个所谓走亲戚的小孩,这群人分明就是一伙的!
他后背被汗水浸透,喃喃念道:“完了……”
32
骄阳似火,刀刃反射的日光刺到了宋明晏的眼睛,他下意识一闭眼,也就这一瞬间,眼睛再睁开时,他的刀堪堪差了半厘从哲勒右侧擦过,同时右脚踝一痛,像是被勾绊住了,宋明晏脚下一空,整个人踉跄前倾去,天地颠倒,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姿势摔倒在地。
少年也不气馁,翻身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我输啦。”
“一个上午你就赢了一回。”哲勒很不满意。
“……其实刚刚也能赢的,被光晃了眼睛。”宋明晏小声嘀咕。
“输了就不要找借口。”
“这不是找借口,是给自己找安慰。”他见哲勒又要皱眉,连忙改口,“好好好……我连自我安慰也不找了好不好?”
“你骑术这一年大有长进,射术也精,”哲勒评价道,“就是这陆战太难看了。”
从去年秋天时,两人已经将木刀替下,换成了九锊重的马刀,只没开刃,像块厚重的铁板,劈在身上能叫人吃痛得一哆嗦。宋明晏一开始双手举着都费劲,如今已经能单手在哲勒手下过上五十来招。
宋明晏犹豫问道:“就算陆战差,但我若在敌人靠近之前就将他射杀……不行吗?”
哲勒不答话,宋明晏眼前一花,他主君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哲勒举着刀不咸不淡地反问:“你这个距离,挽弓试试?”
“……好吧。”宋明晏揉着酸胀的腕关节,有些沮丧,“可你的力气比我大,拼刀我拼不过,光是想跟上速度就费了十分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