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 作者:七药【完结】(28)

2019-05-14  作者|标签:七药

  宋明晏刚要说点什么,忽然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目光锁在了自己身上,他向视线的来源望去,他不由一愣,是若娜。少女衣衫依旧是如火般热烈的颜色,不知是不是为了迎接新王,唇上还新搽了胭脂,正对着宋明晏露出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嫣红微笑。宋明晏悚然一惊,他这才发现前来相迎的人群之中少了一人——宋明璃。

  阿姊……宋明晏额头浮起冷汗,他立即向哲勒道:“汗王,我没看到姐……没看到阿容莲阏氏,能否……”

  “你去吧。”

  宋明晏快步穿过人群,前往宋明璃的帐中,在经过若娜身边时,他听见对方轻笑出声:“你有在乎的东西,这可不是好事。”

  青年倏地回头,目光如电,“你说什么?”若娜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转而问道,“阿明,你帮我带茉莉膏回来了么?”

  她这样发了话,宋明晏不得不点头答道,“带了。”

  “那么多谢你。”少女有着如猫般狡黠的瞳仁,她挥挥手,放宋明晏离开。

  宋明璃无事,只是她自来到北漠时身体便孱弱,经此事变后如今又发起了烧。此刻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宋明晏唤她几声,也不闻她有所回应。

  “才吃了药,只怕醒不过来。”咏絮在药炉边叹气。

  “什么时候病的,严重么?”

  “前日夜里。阏氏她受了惊吓,加上心情也抑郁,这才病倒了。”咏絮眼尖,看见了宋明晏隐在袖子里的绷带,不由一愣,“你的手……”

  宋明晏下意识地把手背在了身后:“小伤,已经处理过了,不碍事。”他顿一顿,又补了一句,“别告诉阿姊。”

  咏絮答应下来,提到宋明璃,她脸上再次升起了怒色:”公子你是不知道,这几天阏氏帐门口一直有人把守,她竟半步也出不去,简直就是囚禁。”

  “你认得看守的人吗?”

  咏絮不说话,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块艳红的方毯。宋明晏了然,他不再多言,又陪在自己阿姊身边坐了一会,这才从帐子里出来。

  日光逐渐向西,他见不远处的汗王金帐依旧人头攒动,大伙正要准备铺起斑斓的彩带,一桶桶烈酒次第从窖中取出,堆积在先前行刑与死斗过的那片空地上,各家也将家中最肥美的羊羔奉献出来——新王继位,从今夜起图戎部中便会开始为期数日狂欢。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吧。

  宋明晏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有些累,像是这几日强压下去的疲劳骤然全涌了上来似的,困倦,饥饿,酸痛,他自嘲地笑了笑,晃晃脑袋,朝金帐的反方向走去。

  路上有人认出宋明晏,拦住了他,将怀里的水果硬要塞到宋明晏手中。

  宋明晏推辞,“你拿去给他们吃吧。”

  “哎哟,难道你等会不吃?”那人嚷道,“你可是咱们汗王即位的头号大功臣,一会可做好被大伙灌酒的准备吧!”

  “我晚上不去了。”宋明晏推开对方的手向前走去。

  “你上哪去?”

  “找赫骨结账。”宋明晏头也不回。

  赫骨不愧是部中号称一出生就被天神抽走了感情的男人,他才不管时候合不合适,宋明晏又是不是功臣,既然宋明晏来“结账”,他自然毫不客气地公事公办,以擅自提前脱队,挟持平民,袭击执法队长的罪名判了宋明晏四十鞭。

  宋明晏站着过来找他,离去时则是被执法队的人抬回了营帐。

  “你何必挑在今天。这三天可是汗王即位的大喜日子,你这一顿鞭子下来少说也得趴上个五六天,岂不是一口酒肉都吃不上?”有人很不理解。

  宋明晏不想理人,一言不发地将床上的被单抓过来盖在了头上。

  夜幕和祝酒歌一起降临在图戎王畿的上空。游歌者被众人拉住,现编了唱给图戎新王的诗歌,女人招呼每一个人多喝一碗酒,多吃一块新烤好的肉,男人们喝得兴起,连衣裳也脱了,随手丢在地上,被抱着瓜果打闹的孩童们来回踩踏。这是个习惯用狂欢冲淡死亡的地方,宋明晏趴在床上,隔着一层被单和一层帐门,热闹就像是隔了两重天地般愈发的遥远了。这是属于哲勒的宴会,他的汗王如今大概正在接受子民祝贺,喝下一碗又一碗饱含祝福的美酒。

  他半睡半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你还在跟我赌气,连我的即位宴会也不肯参加?”

  “我挨了一顿鞭子,想参加也参加不了。”宋明晏的声音隔着薄被闷闷地传出。

  “那就更像是在赌气。”

  宋明晏听见对方的脚步逐渐靠近自己,脑袋上盖着的被子微朝上一拉扯,最终又松手放了回去。

  “上药了吗?”那人问他。

  “不想上。”

  “你怎么越过越小孩了。”

  对方的声音颇为无奈,宋明晏都能想象得出他的主君一定是皱着眉,又不满又不忍斥责的表情。过了一会,他听见外头没了动静,以为哲勒离开了,便打算换个趴姿。

  “别乱动。”

  宋明晏猛地握住拳:“你没走?”

  “我走了,谁给你上药?”哲勒撩起宋明晏后背的衣裳,“忍着点。”

  药膏刚接触到皮肤时宋明晏微微抽了一口气,之后再不发出一丝声音。对方的指腹并不温润如玉,沾着药膏划过背上的伤口时反而更激起一阵火辣辣的滚烫。

  “我问过赫骨了。”哲勒说道,“你这顿鞭子算是为了我。”

  “所以汗王要赏给我什么做补偿吗?”宋明晏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

  “你想要什么?”

  哲勒这样问他,宋明晏只觉得舌根的苦意越来越重,仿佛那瓶药膏不是搽在了伤口,而是全塞进了他嘴里,“我么……我没想好。”

  “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哲勒走到宋明晏的床头,“伸手,你手上的那道口子先前包扎得潦草,我重新给你处理一下。”

  青年把左手从被单里探出去,脑袋始终不肯露出来。哲勒握住他手腕的时候,宋明晏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最终也只是悬在空气中,没有再动。

  “我没有跟你赌气,哲勒。”

  这是宋明晏头一次不带敬称的称呼哲勒,哲勒正在结开他胳膊上绷带的手稍稍一停。

  “我真的是在气我自己。”宋明晏把头埋在肘间,“我在夜里看到金帐旁的那架础格鲁的时候,我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我阿姊。我在想她在和亲车中看到卢允央挂在太一楼上的头颅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杀哲容的时候,我看着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宋泽仪,是我死了的父皇,是我的哥哥们。我杀了他,可杀的却不是他。”

  “我好气我自己,父皇教导我要有仁心仁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可我做不到了。我杀人的时候手不会有丝毫颤抖,我挟持过无辜的姑娘,我恨不得将每一个对你有歹意的人都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

  宋明晏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暴露在外的那只手慢慢地被对方握在了掌中,哲勒的手心干燥,指腹却带着夏夜的潮气和药膏的粘腻,指节与宋明晏凸起骨节旁的凹陷处严丝合缝,紧贴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皮肤下流淌的血液与蓬勃的脉搏。哲勒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样静静握着。

  宋明晏用力闭上眼,他忽然觉得哲勒不说任何安慰他的话真是太好了。

  汗王不在席上,并不影响宴会的继续。近夜半时有人隔着帐门来找哲勒,问他是否要回去休息。哲勒刚有起身的意思,宋明晏低低说道:“别走。”

  哲勒没出声,宋明晏又请求了一遍,“好不好。”

  半晌过后,帐外的人再次发问,哲勒这才开口,却是回答向宋明晏:“我没说要走。”说罢,他扬声遣走了帐外的人。

  “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什么?”

  “再说一遍。”

  哲勒皱起眉,嘴里重复了一遍,“我没说过要走。”

  宋明晏脑袋依旧躲在被单里,不愿让哲勒看见,他的手却动了起来,五指一点点从哲勒掌心张开,然后又一点点收拢,反握住了哲勒的手:“……谢谢。”

  他听见被单外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这是宋明晏这半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无梦无魇,宁静踏实。宋明晏醒来时手是空的,他心里也跟着一空,然而昨天哲勒肯守他入睡已经是他极大的奢望,难道他还能期盼什么。宋明晏掀开了脑袋上的薄被,白昼突兀地闯入视线,他有些不太适应的眯起了眼,随即视线便凝固在了枕侧。

  哲勒的脑袋靠在宋明晏的床头,一手枕在额侧,他双眼闭着,呼吸均匀。这姿势必然难受,宋明晏正要推醒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收住了手。

  他的主君不常笑,皱眉沉默的时候更多,就连睡着了,眉心也是微微蹙起的。宋明晏抬手想去碰一碰哲勒的眉梢,指尖依旧迟疑地停在了眉心半寸,再不敢前进一分。他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手指缓缓移动着,像是在虚空里描摹着对方的五官,最终他的手落在了哲勒落在床头的一缕黑发上。宋明晏小心翼翼地移动那缕头发,仿佛拈着千年稀世的珍宝,然后他轻轻地放在唇角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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