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远静静地看著,看著人群中被拥簇的院长和肖局长,大抵那就是自己五年、十年後的模样。然而他想著自己二十年、三十年後的模样,想著自己的死亡,叶岩学生时说过的傻话蓦地浮现在脑海里:“从来没有恰当地活过,好像比从来没有活过还要惨吧?”
他突然有点想笑,然而又觉得无趣。他推开门去了洗手间,在明亮的灯光下抬头看到了镜子,一根白发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左鬓。
而後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然老了。
回家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叶岩竟然没有睡,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书。
客厅很大,连灯光都装不满它。
他仍然带著点醉意走过去,在叶岩身边坐下,叶岩没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翻著书页。
“叶岩。”
叶岩没有动。
他又叫了一声,却有点心虚,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叫什麽。过去叶岩是个傻孩子,他为此常常不满,然而等到叶岩真的变精明了,他倒又有些担忧。
叶岩啪地合上了书。
“我今天很不顺利。”他用一种硬梆梆地语气说道,“科室里天翻地覆,两个患者死在我手里,然後抢救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助手不在我旁边。所以起码今天,别烦我了,行麽?”
然後他低下头继续看书,夏远转身走出去,轻轻帮他带上了门。
那天夜里夏远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好不容易合眼又做了个极其诡异的噩梦。从梦里醒过来时他口里沙沙地发干,空落落地睁著眼对著墨一样黑的夜。
他摸索著穿上鞋,推门走到客厅。叶岩不知什麽时候已经放下了书,正朝窗外看著沈沈的夜色。
“叶岩。”他叫道。
叶岩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发青,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两个人静默了一会,然後叶岩关上灯,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後,又在他旁边安静地躺下。
床很大,两个人隔得很远。空旷里夏远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然而他还是知道,叶岩就在那里。
他盯著黑暗里的某一处看了三秒,然後闭上眼睛。
这次一夜无梦。
匆匆(下)
第二天夏远起床的时候,叶岩已经走了──今天是星期二,大早会的日子。
他慢慢地洗漱、吃早餐,算著时间赶到了医院。叶岩正在主持早会,隔著玻璃门,夏远对他远远地做了个手势。
叶岩愣了愣,随後就中断了早会推门走出来,而办公室里的人却还全都紧绷著脸,神色严肃。
夏远的视线短暂地掠过叶岩的脸。
“有你的信。”他把一个信封递给叶岩,“早上我看过信箱。”
叶岩默默地接了过去,什麽也没说。并不是什麽要紧的信,等到晚上叶岩自己去拿也无所谓,总之绝没有特地送过来的必要。
“叶岩。”
“嗯。”
“要是很难解释的话,可以都推在我身上。”
叶岩皱著眉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
叶岩似乎是想否定,然而迟疑了一秒,他终於没说话。
夏远在心里轻微地叹了口气。
叶岩很少生气 ,随著年龄的增长,他每次生气的表现也不尽相同。然而不管相处了多久,只有一件事是不变的:对於他的怒气,夏远从来无可奈何。
“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我的决定,你不必觉得内疚,如果──”
“我知道。”叶岩不甚温和地打断了他,“我能处理好。”
“好。”
又站了三秒锺,终於没什麽话可说,夏远转身准备走开。在他走到电梯口时,叶岩出声叫他。
“夏远。”
电梯停靠,叮咚一声打开了,夏远一只脚踏在电梯里,回过头看著他,“什麽?”
叶岩摇摇头,“没事了,你走吧。”
於是他走了。
那天夏远忙得不可开交──这阵子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傍晚下班的时候他换好了衣服,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床边,看了看楼下的停车场。
叶岩擦碰得很厉害得车仍然触目地停在那里。
今天晚上没有应酬,干干净净的一个晚上。夏远靠著门想了想,又想起还有几件小事没有做,但也不是非做不可。在走与不走之间挣扎了一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是很少这样犹豫不决的。
进入老年期的前兆。他尖刻地讽刺自己说。
踟躇了一会,他终於还是拿起电话,拨了心内科值班室的号码。
铃响了一会才有人接,他听出是叶岩的声音,才说了半句话,叶岩就认出了他。
“哦,是你。”他语气里倒有种微妙的解脱感,“我本来也要找你的。”
不知为什麽,在电话的那头,夏远竟然微微地松了口气。
“现在忙麽?我这边有个患者。”
“我现在过去。”
“好,我在病房等你。”
大部分人都已经下班,值夜班的医生也不见影踪,大抵是去会诊了。夏远沿著走廊,一间间病房地找过去,终於在最里面的房间找到了叶岩。
“叶岩?”
叶岩从病床边转过身,对著他点了点头。床上躺著的是个小女孩──或许已经可以称作少女,然而她脸上那种茫然的神色就像个胆怯的幼童。
“先去看病历吧。”
两个人默默地走到了办公室,叶岩抽出一本病历递给他,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11岁的女孩──福利院的孩子。因为活动後心悸、气促7年,加重半年入院。左腿有残疾,口吃,并且有轻微的智障。
叶岩递给他一张片子,却没有给他打开读片灯的意思。於是他抬起手来,就对著日光灯仔仔细细地看了看。
“你觉得像什麽?”放下片子,他反而转过去问叶岩。
“我觉得像结核。”
一问一答得工整极了,他想。
“再去看看患者吧。”
於是两个人又一语不发地回了病房,夏远简单地问了女孩几句话,又给她做了体检。整个过程里她一直瞪大眼睛看著他,怯怯的模样,冰冷的听诊器一碰到她,就受惊吓似地猛地躲开。
夏远只得用手心温了温,又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不痛的,听话。”
女孩子点点头,大眼睛不错眼珠地盯著他。她的头发和她的人一样,又黄又软,毛蓬蓬乱糟糟的。
结束之後,夏远把听诊器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转头对叶岩说:“我想也是结核。”
“嗯。”叶岩说。
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子里的灯坏了一盏,就只剩下女孩床头的一摸光,莹莹融融地照在房间里。不知为什麽,夏远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仿佛一直压在他胸口的什麽东西,在那灯光里已经慢慢慢慢地溶解了。
“先观察吧,主要对症。”他又说,“其余的检查明天再说。”
“好。”
“会诊记录需要我记一笔麽?”
“不用了,太麻烦。”
“补充诊断不要确诊。”
“嗯。”叶岩点点头,走到女孩的床边坐下,“护工要去福利院帮她拿东西,我留下陪她一会。你先回去吧。”
“好。”
然而他毕竟没有迈开步。一只瘦瘦软软的小手拉住了他的衣服,女孩看著他,用智障儿那种特有的,平板而无忧无虑的语调说道,“陪我玩。”
叶岩拍拍她的头,“我陪你玩不好麽?”
女孩点点头表示好,却并不松开夏远,於是夏远顺理成章地在另一侧坐了下来。女孩伸出一只小手在他面前挥舞,试图抓住他的眼镜。
“冉冉,这个不是玩具。叔叔给你讲故事好麽?”叶岩温和地说,轻轻地把她的手拉开。在丝绸般流淌的灯光里,他的表情显得很温柔,於是夏远突然想到,叶岩肯定想要孩子,男孩或女孩。
而他是永远都不会有的了。
“没关系。”夏远说,然後他摘下眼镜放到了女孩的手里,“给你,冉冉。叫冉冉对吧?”
冉冉握住眼镜,胡乱地摆弄著,却转过头对叶岩说到,“故事。”
“嗯,故事。冉冉想听什麽故事?”
“眼镜,眼镜。”
叶岩只停顿了很短的一个片刻。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岛上,有一只带著眼镜的大黑熊……”
於是夏远知道,这个故事一定是他编的。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叶岩就抬起头来,而後在短暂地几秒里,与他四目相接。
那个的眼神非常、非常的温柔,不是对著冉冉,而是对著他。就像所有旧日岁月里,数不清的目光相触一样,他看他的样子,始终是惊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