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的这样急?这酒席还早着呢。”旁边传来个跟那些公鸭嗓太监不一样的声音,他扭脸一瞧,是个穿玄色道袍,戴小帽的男子,少年英气的俊脸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
林海棠看他一眼,见他未着官服,话里随意了几分,直接问:“到几时?”
那人笑了笑,又给他斟上一杯,“子时都不一定散呢。”
林海棠听此一皱眉,想来宵禁对这些个人来说形同虚设,仍旧恣肆妄为。
那人朝林海棠举杯,比适才端正了些,“在下姚鼎,字惜轩,是国子监的监生。”
林海棠见他同周遭的人不大一样,举手投足间没有那些官场上的习气,多的是儒生气质,他这么一介绍,便明了,果然还未入官场。
林海棠顿时生了结交的想法,他整日接触的除了阉人就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锦衣卫,鲜少有这类人,他一直都想进文人的圈子。
林海棠面上端的很正,也随着举杯,粲然的笑了,露出齐整的一排白牙,“林海棠,字解语,北镇抚司锦衣卫总旗。”
姚鼎见过了不少大官,对他这七品小官也不怎么在意,就笑笑说:“平日里不怎么见锦衣卫来这赴宴。”
对于西厂来说,锦衣卫就是他们养的一群狗,怎么上的了席面?林海棠听到这话面上有些难堪。
姚鼎见他不语,脸色沉暗,也知道自己话不妥了,又道:“我刚来北京不久,不太懂这里的规矩,解语海涵。”这称呼对于两个刚相识的人来说,实在恣意。
林海棠本都有些坐不住了,又听他叫的这么熟络,心里升起一丝亲切来,便将之前的话抛到脑后了,他笑了笑转了话:“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姚鼎往他身边靠了靠,说:“不是本地人,家里是扬州府的。”他身上苏合香隐隐传到了林海棠的鼻尖,先是略微有些苦辣后又发出淡淡的香气,是好闻的上等熏香。
扬州一带多是富的流油的茶商盐商,林海棠又见他这等气质,腰间挂的玉佩就顶他一年的俸银,想来定是出自富庶人家。
第六章
夜空似藏青色的帷幕,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正是兴趣浓时。
酒过三巡,林海棠脑袋晕哄哄的,胃里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他平常虽然也喝酒,但只是小酌,很少这样敞怀大饮,可这酒不喝还不行,有人举杯就得跟着,要不然就显得他不懂事儿了。
反观姚鼎倒是泰然自若,只是脸微红,眼里却是看不出醉意,林海棠转过身,低着头干呕了两下,姚鼎给他顺了顺背,递过一杯茶,忍不住笑了起来,显得有些孩子气,他说:“这就顶不住了?”
林海棠酒菜一口没动,喝的尽是干酒,倒是没吐出些什么,他接过茶喝了一口,怪异的看了姚鼎一眼,“你倒是一点事儿没有。”
冷风阵阵的早春,姚鼎刷一下摊开了折扇,轻轻晃着,淡淡哼笑了声,“我这是习惯了,喝酒的时候一起饮茶,多解几次手,能跟他们耗到明儿早上!”
不知为何,林海棠却是从他这话语里听出一丝恼火来。
他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绣春刀,正要起身,姚鼎冰凉的五指从桌子下面握住了他的手,抬脸严肃的看着他,“要走?”
林海棠朝天指了指,“这时辰了,不走?”
“你先坐下。”姚鼎用力拉他一下,林海棠皱着眉,却还是坐下了。
姚鼎凑到他耳边说:“你看看有几个走的,只有陆青苗说散,这些人才敢走,就你胆子大。”
林海棠不是胆子大,是真不知道还有这规矩。
这时候黎文追回来了,随他进来的还有一帮人,有男有女,均是衣着绮丽,林海棠就只是不眨眼的盯着其中一名男扮女装的高挑个子看,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姚鼎忍不住笑出声。
“没玩过小唱?”姚鼎话语里满是轻佻,有一股纨绔的习气。
林海棠不禁皱了皱眉,京里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玩这个的不在少数,可这些太监在灵济宫里大摆宴席,搭戏台。在天子脚下毫不遮掩的玩小唱,这让林海棠彻底惊骇了。
黎文追坐下来,身边跟了两个淡施粉黛的小唱,尚冷的天,却穿一身纱衣,胸前贫瘠,一瞧就是男人,却梳了个女人的发髻,还别了朵含苞欲放的紫玉兰,倒是颇有几分风姿、
黎文追给那小唱使了个眼色,他便翩然一转坐到了林海棠的大腿上,林海棠,顿时脸涨的通红,忍不住要推开他,却被他缠上来抱住脖子。
“大人想听什么曲?”那小唱刻意的捏着一把细嗓子,软弱无骨的倚在林海棠怀里,白生生的手露着半截腕子摸上了林海棠的胸前。
林海棠往外推他,却不敢太用力,怕让他下不来台,便直挺挺的坐着,没说话。
姚鼎在一旁忍笑,被林海棠瞪一眼才说:“你这不像是要唱曲儿啊,大人爱听扬州清曲,来不来的了?”
这话想是问住他了,那小唱抿了抿涂满胭脂的红嘴唇,从林海棠腿上站起来,有些讪讪的,“小的不会那个。”
他凄凄怨怨的眼神让林海棠好不自在,便摆了摆手,“不会就随便唱一个吧。”
那小唱这才露出笑模样,走了两步停在不远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扇子,刷的一下摇开,扇子上的金线在流光下越发灿了。
林海棠在怀里摸了摸,扇子果然不见了,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哪门子怒火,他腾的站起来,那小唱刚要开腔,一把带着火气的声音就把他盖住了。
“把扇子还我!”他忍了一晚上,却在最后为把扇子捅破了这个靡乱败坏的销金窟,将自己异类的身份暴露的彻底。
第七章
谁也没想到林海棠会突然动怒,那小唱整个被吓懵了,愣怔怔站在那儿,手里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阵西风吹来,枝叶窸窣作响,灵济宫原本的纸醉金迷被林海棠这突兀的一嗓子打的支离破碎。
林海棠定定站在原地,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灵济宫里,在陆青苗的底盘上,他认真了,为一把扇子。
那边陆青苗转过头来,瞧着他们这一桌,细长的眼睛轻轻点了一下林海棠又看向旁边的黎文追,问:“阿追,怎么回事?”
黎文追气恼的瞪了林海棠一眼,走到哪小唱跟前,捡起了那把折扇,他不识字,就直接递给了姚鼎,“你看看这把破扇子到底是哪里值钱了,让林总旗这么宝贝。”他话里有股劲儿,让人听着就不舒坦。
那梵字经文姚鼎也看的吃力,不过这字写得却是极好的,笔力苍劲,铁画银钩,下面红方印的落款,让姚鼎不由对林海棠刮目相看,想是没料到他会有钱买这等风雅文玩。
黎文追见他拿着看个没完,却不说话,忍不住催他,“写的什么?”
周围的嘈杂声渐消,偶尔发出几声咕咕鸟鸣,只有戏台上那对鸳鸯还在诉说情衷,那唱词儿跟现在的情境实在不搭,旦角款款唱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姚鼎刚要将折扇收起来,却又看到右边的一行小字,他怪异的看了林海棠一眼,随着那戏台上的唱词,念了出来:“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他念完便将扇子塞进了林海棠的怀里,好似烫手山芋似的。
林海棠说不上什么缘故,手里捧着这把折扇,背后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有人抽了口气,压低声音小声咕哝,“好大的胆子……”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小角门嘎吱一声响,从里往外推开,先进来一对提着琉璃灯的小伙者,后面踏进来一位穿大红遍地金过肩云蟒袍,端着玉带,未着披风,身子挺拔的像个将军,腰间坠两块御赐银牌,一块玉牌,一路进来发出叮叮当当响。
映着月光,林海棠从他穿着知道这又是一位大珰,可不知为何,除了这身衣服,他再看不出对方有阉宦的影子。
周围席上的人哗啦一下全都站起来了,全都低着头,只林海棠呆了似的站在那,目光跟随着对方,看他的脸,看他比宦官拔出一头的高个子,看他卓然的风姿。
柴珩经过林海棠身边时,见他如蒲蝶似的睫毛上下颤动,掠过了他手里的折扇,琉璃灯的余光正映着那行小金字。
柴珩看了林海棠一眼,眸中那若有似无的情绪,还有那张难以用寻常言辞形容的脸,让林海棠失了神,好似被雷电打了一般,手心里全是汗,脑子里突然冒出温庭筠的那首词:细雨晓莺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罗幕翠帘初卷,镜中花一枝。
柴珩就那么淡淡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林海棠心中狂跳,他想,这一遭自己算是完了……
第八章
柴珩一路走来,满园的人,甭管太监官员,全都肃然站着,待他走到中间那张最大的红木桌前的时候,陆青苗也坐不住了,搀着旁边小太监的手站起来,他浅走两步迎上去,披风下的身子微微有些歪斜,左脚明显跟不上,是个跛脚。
陆青苗见了柴珩也不似刚才那般像个气焰足道的大珰,只瞧他生生就被柴珩这方气势给镇压了。
在场的一些在位时间长的官员太监都知道,陆青苗是从柴珩手下走出来的,后来不知道给万岁爷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设了西厂让个跛子管着,同东厂制衡。
东西两厂向来势同水火,锦衣卫两头卖命,讨不着一点好。林海棠看着两人相对的画面,不知怎的,后背升起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