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珩转身回了侧房,林海棠顿了顿,旋即驱步跟上,好似终于有了个堂皇的理由,他跟上去的步子都坚定了许多。
侧房是柴珩的书屋,一进门当冲着的就是一张平头案,案上是湖笔徽墨,还有一副字,好似练了无数遍,纸张铺散开了,被仙人驾鹤样式的镇纸压住,一张叠着一张,内容毫无二致。
宣纸上书: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林海棠愣愣的,不知从何起的,心口忽的一震。
“不必拘礼,坐罢。”
柴珩出了声,林海棠这才将目光从那宣纸上移开,也不敢随便坐,便紧着嗓子说:“不知督公有何事吩咐。”
柴珩就算是在自己家里也都坐的端正,随手端了桌上的兔毫盏,浅浅的抿了一口,好看的眉挑了一下,他说:“扇子哪来的?”
林海棠先是一惊,后又想起扇子上面的小字,不禁后怕起来,他从怀里取出那把折扇,不敢看对方,低着头双手递上去,“大雅堂所得。”
柴珩脸上有些微妙,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进镇抚司几个年头了?“
林海棠回:“再过三个多月便整三年了。”
柴珩笑了笑,“这几年是捞了不少?有钱买这等玩物。”那把扇子现在被抄的大热,随便一转手便是大价钱,他不觉得以小小总旗的俸银能买得起,要是平日里从案子里搜刮些脏银那便是另当别论了。
林海棠顿时慌了,他似是没想到那么淡薄的唇间会吐出如此刻薄的话,虽然锦衣卫近来名声坏了,可他却是从未干过那些贪赃枉法的阉臜事儿,要不然也不会为升个百户的官职沦落到卖画的地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或是不想对方看轻自己,便如实答了,“属下不敢,原是今天属下去大雅堂赎回自己的画,却不想前一天就被客人买走了,留下这把折扇,掌柜的便赠与我。”尽管面前这是位坐享实权的大珰,话语间仍旧是不卑不亢。
柴珩哦了一声,发现林海棠已是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眼睛黑白分明,跟他平日里见到的那些气质浑浊的锦衣卫很不相同。
柴珩站起来,从黄花梨木的书柜中取出了一卷画轴,他满含意味的看了林海棠一眼,映着室内转寰的琉璃灯,林海棠看他嘴角似是微微翘了起来。
他将画铺在了平头案上,林海棠目光寻过去,顿时愣住,那副画赫然就是昨日被他卖到大雅堂的海棠蚬蝶图。
第十二章
林海棠愣怔怔的,那幅画他再熟悉不过了,落款的白阴山人还是他自己刻的章。
他定定看了眼铺展在平头案上的画,又转而望向柴珩,他心里又惊又喜,忍不住狂跳,竟生出些相见恨晚的意思来。
柴珩头一次被这种不加丝毫掩饰的眼神望着,却是有些不自在,他掩唇轻咳了声,说:“这画是你作的?”
林海棠从震惊中回过神,也意识到自己眼神的放肆,连忙低下头:“是属下所作。”
柴珩走到平头案前,指了指在海棠花枝间偏偏起舞的蝶,问:“这蚬蝶为何只画了一只?”
林海棠也大着胆子凑上去,看着柴珩因微微低头而露出的一截细白的脖颈,耳根都红了,他说:“属下都是以心境作画,蝶儿有成双,有成群,当时家父去世不久,刚入镇抚司,上下无一人能说体几话,就如同这形单影只的蚬蝶。”
柴珩看着他听的很是认真,林海棠心中一动,忍不住有些激动的道:“若是以后遇得知己,就让这蚬蝶成双……”
林海棠话里有话,可柴珩却是听不出来的,他此刻只为眼前这个锦衣卫觉得惋惜,本应该拿画笔的手却拿起了刀,染了不该染的杀戮。
柴珩喜欢花草,尤爱海棠,两人经过了最开始那段心思各异的对话,此时从林海棠的画又说到院外的那棵海棠树,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柴珩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林海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忘记了时间,他朝外望了一眼,似是已经五更天了。
林海棠忙站起来,朝柴珩拱手道:“天就快亮了,督公歇息吧,属下告退。”
柴珩也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了窗户,月凉如水,早春的寒风灌了进来,让他睡意全无。
他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般说过这么多话了,也从未遇上个能聊的来的人,不禁对林海棠起了结交的念头,但自己这太监身份又着实让他难堪,无法与平常人似得交朋友,那种不健全的自卑感让他畏缩了。
见到林海棠端着刀往门外退了,他很是为难,寻思了片刻,隧令他站住,说道:“扇子交给我,在你身上着实是个祸患。”
林海棠不疑有他,果然站住了脚步,转身从怀中取出那把折扇,递交到柴珩手中,林海棠这回很开怀的笑了,“多谢督公。”
柴珩抿了抿唇,走到平头案边,从画轴下面取出自己写的那副字,仔细的折了,塞到了林海棠手里,“我收了你的画,无其他可赠,这幅字聊表心意。”
林海棠简直受宠若惊,忙小心翼翼的揣到了怀里,“属下……”他想了想,胆子又大了些,说:“海棠谢过督公。”
柴珩突然露出个稚气的笑容,“你适才为何不说自己名字?”
林海棠羞赫的笑笑,“刚才实在张不开口,督公那般赞颂海棠,我怕折辱了您心里的海棠花。”
柴珩却是微微翘着嘴角不说话,林海棠忙解释:“要是督公不喜欢,可以叫属下的表字,解语。”
柴珩想了想,“你也不必叫我督公,解语若是不嫌弃,愿意同我柴珩交朋友,私下便喊我一声润琰。”
林海棠当下的心情自是不必说,早忘记了对方宦官的身份,连忙点头,怕对方突然后悔似得,揣着那副字,妥帖的慰着心脏的位置,扭头跑了,像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
第十三章
林海棠走后柴珩静静站在窗边望了那棵海棠树很长时间,春风拂过他的面,捎带寒意,像是恍然梦醒般的,此刻才意识到今晚的自己当真是放纵了。
? ? 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个太监。
海棠树影叶婆娑,沙沙作响,柴珩全无睡意,却是将木窗关了,回到平头案边坐下,定定的看着铺展开来的那副海棠蚬蝶图,在刚才见到作画的人之后,再来看这画,心情着实有些微妙。
直至天大亮时,柴珩才将那画卷收起来,刚要放入书柜中,却听到院外传出响动。
? ?? ?张慈穿一身青紫色罩甲,腰侧配刀,领着一队厂卫匆匆进来,面色凝重。
柴珩推门出来,还是穿的昨晚那身白色袍子,头发有些散乱,柔顺的几缕披在肩上,往日的阴枭凌厉被削减了大半,他淡淡拧眉,说:“什么事?”
张慈先是看到柴珩一愣,接着低下头,回道:“秉督公,国子监那边乱了,陆青苗今天一大早就在抓人,已经抓了两名太学的助教,二十五名监生,其中还有两名高丽人。”
柴珩眉目间尽是厉色:“让沙即班带人守好国子监,少一个人我拿他试问!”
张慈神色闪烁,有些为难的开口:“沙即班昨晚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派人到教坊司找。”柴珩说罢,恨恨的转身回了堂屋。
张慈吩咐了一名手下去了教坊司,同其他人站在院中等着,不消片刻,柴珩从堂屋推门出来了,穿一身大红过肩蟒龙通袖,腰间配一把雁翎刀,腰背挺直,飒气走来。
张慈领着众厂卫握着刀垂着头,恭敬立着,柴珩从他们中间快步穿过,小跑两步拾上院门的台阶,急匆匆的头也不回吩咐道:“同我去国子监。”
张慈带着一队人连忙跟上,心里竟是有些隐隐激动,平日里督公对西厂的挑衅尽是忍让了,可这回看督公那脸色,想是不会像从前那般轻易过去。
第十四章
林海棠回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合衣躺在床上本想小睡一觉,却想起柴珩那笑,那声音心里揪紧,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来怎么也无法入眠。
待早上揉着红彤彤的眼睛去了镇抚司还没等喘口气,上头就吩咐下来,命他带上锦衣卫校尉前去国子监拿人。
林海棠心里恼怒,国子监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平白无故去抓他们做甚?!他本心是极不愿去的,便斗胆问那千户,“大人,这是谁的意思?”
似是没想到平日里夹着尾巴做人的林海棠会问出这话来,歪嘴千户像是看笑话似得乜他一眼,语气极其轻蔑:“林总旗这还没升百户呢,谱倒是不小,谁的意思是你能管的?”
这话说的太让人难堪,跟着林海棠的锦衣卫都知道他为官升百户的事儿没少被上面编排挤兑,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当下便有些气不过,有人要站出来说话,林海棠连忙挡住,又深深朝那歪嘴千户作揖,压下了心头那点火气:“属下不敢,这就立刻去国子监。”
歪嘴千户那派头狐假虎威的,狠狠瞪他一眼,这才转身进了镇抚司衙门。
林海棠平日里没有上司的架子,同下面的锦衣卫校相处之间更似兄弟,见那歪嘴千户走了,有人呸了一口,满腹不愤:“整日弄这些不讨好的差事欺压我们,有油水的案子都让他揽了去!”
林海棠皱眉呵斥一声:“都闭嘴,赶紧走!”
其他人虽是满腹的委屈不满也只能把牢骚都咽了下去,跟上林海棠一路小跑去了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