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姐,我有些累了。”
袖子被扯住的苏怀静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易宣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二人寻了一处干净光滑的石头落坐。易宣不知是不是因为赤珠城落下了心理y-in影,这些时日来一直不太说话,苏怀静纵然有心,却也不知道应该与他说些什么才好。
那些穿透木叶的亮光落在青年茫然的面孔上,将他苍白的面孔映照得格外沉重,他微微仰起脸,那张端正又俊俏的面容上覆着忧愁与无措。树间的鸟鸣忽然将他从回忆之中惊醒了过来,易宣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了静姐坐在老木下,神态平和,举止优雅,像尊白玉的美人像。
不知为何,他恍惚间想起了苏师兄。
“静姐。”易宣过了许久,才迟疑的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泛苦,微微皱着眉,然后慢慢侧过了头,将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了林中木魅的美梦般,轻轻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许多年来,易宣一直避而不提的那个人,终究还是重新被摆在了眼前。
在每个熟睡的梦境里,易宣都会梦见那个“自己”,从满怀愤懑的童年长到桀骜不羁的青年,梦到极多的,就是一个如夜间明月,又好似光下春水般的男人。
每次醒来,易宣都会感觉到胸膛里涌动着的喷薄怒意,还有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与绝望。
更多时候,他总会梦到炙热的鲜血,双眼被血泼洒了,便一下子瞧不见任何东西,像是眼前只剩下温热的血雾,似乎有谁的身体颓然倾倒,如巍峨高山轰然倾塌,隐隐约约的风声止住了,松涛便伴着哭嚎的声音响起。
那凄厉的声音,几乎已不像是人能发出的了。
“他是个……”苏怀静也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想了想,有些为难的说道,“不太讨喜的人。”
易宣吸了口气,紧紧的握住了石头的棱角,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静姐,你有没有试着站在悬崖上过,像是随时随地都会落下去,可你却怎么也没有落下去,因此只好不停的担心着。”
他伸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抬起头看着苏怀静,笑容苦涩而有些失神:“我也杀了那么多,也许比赤珠城还要更多,还要更狠,可是我的心里一点都感觉不到平静,我好像很担心什么,又像是早早就知道了结局,可不愿意低头。”
有那么一瞬间,易宣几乎与易擎失神时的神态如出一辙,充满了不可控的绝望与痛苦。
“我对杀了那么多人,一点儿感觉没有。”
他喃喃之间,近乎失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沾满了鲜血,眼泪浮出眼眶,一滴滴的落在掌心里:“静姐,我很怕,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还想……还想杀更多的人,我不想这样!”
“他在影响你。”
苏怀静看着易宣,忽然好奇起了易擎的过往来,这倒让他更坚定了前往四候之门的想法。然而易宣的精神现在很不稳定,先是神魂受创,再来被赤珠城的事情刺激,现在又梦到易擎杀人的场景,恐怕是一体双魂给了他太强的共情能力,要是这么放任不管,易宣迟早要崩溃。
“小宣!你冷静点。”
苏怀静起身走了过来,跪在地上握住了易宣的双手,瞧着他泪流满面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个孩子。
“你听我说,他既不会是你。”苏怀静的手落在了易宣的脸上,他作为静姐时,感情倒比作为自己时要充沛的多,也柔情的多,他双手捧着易宣的脸,好似恍然未觉对方的颤抖与战栗,极坚定而认真的说道,“你也绝不会是他,他造的杀孽,自然也都与你无关。”
女人的目光平静,神态也是这般沉稳,话语令人信服,像是一切都静止了般,只有发髻上垂落的步摇随着风轻轻飘舞着。易宣看着她,不知不觉的也慢慢冷静了下来,略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
冷静下来的易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苏怀静倒也很清楚男人好面子的特x_ing,留给了易宣一些独处的时间,然后不声不响的去了溪涧旁洗脸洗手,水很清澈,偶尔会有几条小鱼从底部的石头缝隙里钻来钻去,他又喝了几口水,觉得精神了些。
系统到现在还是像是死了似的毫无反应,有些时候苏怀静都怀疑自己根本就是被拐骗过来,绑定了一个假的系统。跟小说里那种时时刻刻都有存在感,甚至比男主角还男主角的系统完全不同,它既不话唠,也不理人,任务都不怎么发。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不到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_(:з」∠)_
第44章 长梦
江南细雨朦胧,春水如丝,摇曳的春月柳像是女子销魂的眼波,在风中轻轻摇曳。
冷香坞坐落于泗水旁,坞堡宛如一座极小的城池,四处建有角楼,主宅处于最高位,然而在冷香坞的不远处,建有一栋极秀美的小筑,仿佛女子的闺阁,乌黑的瓦,白灰的墙,小筑之内植着几株紫竹青松,挖开池塘,通了水道,池塘内还养了几尾锦鲤,又特意寻来淤泥填在一角,生着几朵芙蕖。
风雅妥帖的令人愉快。
深翠的莲蓬被绳子捆成几束搁在了石案上,玉瘦生取了一支来,拉过茶盘,顺着莲蓬头揭下面,将莲子尽数摘出。青绿的莲子生嫩的很,用两指轻轻一撮,便褪去了外衣,露出白净的内在来。
玉瘦生剥了大半,见易斐玉还在悠哉无比的泡茶,就塞了一颗到他嘴里,厚声道:“阿瑾啊,我没有去心,你可以吃吃看,看是哪边比较苦。嗯?怎样,有没有那个叫……啥的,给你织心的苦。”
对于友人的使坏,易斐玉倒显得格外淡然,他面不改色的吃下含着心的莲子,神色未变,只道:“苦上加苦,哪能说出哪个更苦。都是为我好的良人,都是救我命的良药。”他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看了看,沉稳道,“嗯……那位给我织心的人,是瑾的好友九丹子。”
“真是有够良人,有够好友。”玉瘦生呼呼了两声,将莲子去心塞进嘴中,清甜顿时在舌尖泛开,他满意的眯起眼睛,点点头道,“幸好你有记事情的习惯,不然到时候见了面讲不出他是谁,好友二字听起来很像讽刺。”
易斐玉微微一笑,只道:“太渊道友本事不小,有他在,瑾自然会记得有……”他又抓紧看了眼本子,面不改色道,“九丹子这样一位好友。”
这件事虽是玉瘦生所提,但是他却不太想继续讲下去,他抓了抓头发,看着春雨落在水池里,泛着轻微的涟漪,他歪头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最近西边比较乱,四候之门的事情又出差错,赤珠跟南丹那件事还被你全揽下来,是怕自己的心病不够重吗?”
“我也很想安逸下来,好好休息啊。”易斐玉轻笑了声,翻过杯子来为玉瘦生倒茶,他脸色苍白,肤如冷玉,但观其气色,却并不是什么久病孱弱之人,“但是事情没做完,好友若是关心我,不如多帮我奔波行走,我一人也是分身乏术。”
玉瘦生翻了个白眼,倒是接受了易斐玉的示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愤愤不平道:“不然我是在做啥?我觉得自己也是有够蠢,每天劝你好好休息,还要帮你到处找情报,怕你死的不够快。但是不帮你找,又不知道你会去跟什么样的人做交易。”
“自然是好友心疼我。”易斐玉提袖掩唇微微笑了笑,掩住了神态的些许不自然。
他的心病又发作了,隐隐作痛起来,并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但是却也没有多好受。
“我真是想不通你。”玉瘦生摇了摇头,他随手拽起袖子甩甩风,哼哼了几声,埋怨道,“生病明明就要多休养,反正这种事情,你不管,十大门派也还不是照旧要管,就算这些年斗个没完,也不需要你来耗命啊。”
“谁会管。”
易斐玉脸上的笑意三分真心,七分凉薄,一句话倒叫他问得柔肠百转,听出人生无奈来:“在何处,在何时,准备什么时候管,好友,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易天穹,也不会有第二个易凤知。”
玉瘦生这次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说不过易斐玉,便只好喃喃道:“那你也不需要拿自己的命往里填啊,而且无论你怎样做,人家也不会感激你,于公,你不可徇私,于私,你也是无情无义,你就算救再多的人,他们也不会感激你,人都是一群白眼狼啊。”
“倘若想要回报的话,与十大门派做交易,岂不是比做这些事情要轻松的多了。”
易斐玉微微的笑,轻声道:“对了,赤尊者还是不肯放弃吗?”
“是啊,他还是怀疑易天穹没有死,是被你们易家藏起来了,怎么?”
“不,这很好。”
……
易宣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一片混沌,随即蔓延开来,成了碧瓦朱檐的亭台楼阁,富丽堂皇,他从未来过此处,却觉得格外熟悉。
火红的丹枫飘零,孩童站在曲折的回廊上,隔着窗对他远远的眺望着,男孩的神色有种言不由衷的倔强与愤怒,像是团怒放的火,在这满园的丹枫之中燃烧着。
他像是在等谁,却始终也等不到那个人。
那双清亮而稚嫩的眼眸随着天光的微弱而慢慢的黯淡了下去,连同那些愤怒都湮灭成了灰烬。
易宣几乎能听到那个男童内心悲恸绝望的哭泣,那无助的孤寂与冰冷,这种他从未经历过的寂寞如同洪流席卷了他,可男童只是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着长长的回廊,穿过易宣的身体,似乎打算无穷无尽的等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