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北释耳朵一动,忽然一摆手,低声道:“哟?打起来了,谁和谁?”
他说着,三两步蹿上山坡,敏捷地从枯木丛中穿梭而过,居高临下地一看,只见山坳间似乎是一个部落的样子,房子一个个有木有样的,中间大帐更是华丽至极——华沂那个半议事半住人的与之完全无法同日而语——正是黑风朴亚家几十年没人发现的老巢。
长安毕竟是亚兽,目力不如他,仔细辨认了良久,才在北释耳边低声道:“有几个人我认识,是陆泉他们,我们的人。”
北释目光流转,再一看那些衣衫褴褛的人那要凭着人多势众取胜的架势,立刻便明白了华沂这是暗中派人纠集了周遭的难民,忍不住皱眉道:“那小子心眼那么多,你以后被他欺负了也不知道。”
长安奇道:“怎么会?我又不傻。”
北释:“……”
他看了这个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傻的傻小子,简直想给他开个瓢,拿小刀往他脑子里多刻些沟壑出来。
眼见这群乌合之众与那守卫掐得难舍难分,北释便一招手,道:“跟我来。”
外面打得沸反盈天,正中的主帐里面却温暖如春一般,十来个壮汉各自带着武器,竟还优哉游哉地看着中间的舞娘翩翩起舞。
也不知是真悠闲还是假放松。
然而主人还在这里,其他人还不动声色,谁也不肯比别人先泄露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一个个依然稳如磐石地坐着。
老行商送给华沂两个舞娘还当成个稀罕事务,朴亚家的主帐里却有足足十来个貌美如花的舞娘。
一个长裙曳地的美人低眉顺目地抱着对她而言有些太大了的酒壶,正准备进去,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北释抬手接住她手中的酒壶,酒水一滴也没洒。
他用手指在壶口上抹了一下,放进嘴里尝了尝,继而嫌弃地皱皱眉。
“海澜守住门。”他耳语似的低声道,“朴亚家的十二条猎狗在帐子里,难怪这样有恃无恐——据说二十年前,便是这十二条家狗,扫平了整个北方大陆,不知道这群酒r_ou_养着的老狗人还全不全。”
长安忍不住换了个拿刀的手势——那东西没柄没背,怎么拿都似乎有点别扭。
北释却忽然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说道:“好好看着这最后一刀,不要动手,该你动手的地方,师父给你留着。”
第63章
赤手空拳,手余寸铁。
没有刀柄,刀背未成型,只有一个似乎还不如指甲尖锐些的刃,长不过一尺三寸。
而执刃的人,似乎也只剩下一条右手得用。
可他依然是天下第一刀,从来以往,宇峰山中雪藏二十余年也难以磨去他的锋芒。
海风卷过山中,一片枯叶将落未落,忽然受到了惊动,干瘪地从树枝上脱落。
帐子掀开的片刻,舞娘细细的歌声从门缝里露了出来,意思似乎带着不详之意的冷风灌进帐子,一下撩动了那些所有在远处喊杀声里坐立不安的心。
年轻的武士不知轻重,或者勉力压抑不安,或者妄自尊大,丝毫不在乎,唯有带着一身伤痕幸存下来的老狗们眯细了眼,等着门缝后露出的一个酒壶。
就在此时,靠近门边的一个中年人陡然暴起,一抬手将座位上的餐刀扔了出去,正打在酒壶上,“砰”一下碎了个干净,酒水淌了一地。
他看得分明,那只托着酒壶的手背上筋骨分明,绝对不是一只女人的手。
朴亚家靠十二条忠狗横行大陆,即使二十年过去,今非昔比,也不是吃素的。
在酒壶炸开的刹那,就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同时扑了过去,一个化为巨兽,吼声几乎掀起了这华丽的大帐,另一个人形,与同伴简直是合作无间,巧的是,他手中竟然也是一条斩马刀,只是这刀做过特殊处理,刀柄略短,刀刃却略狭长,一头圆润流线型,同时兼顾远近战,打出这把刀的工匠必定不俗,是把好刀。
北释极灵敏地一侧身,正好让过那扑过来的巨兽,随即他用左手抓住巨兽脖子上的鬃毛,猛地蹿了起来,几乎是凌空从巨兽的脖子上面翻了过去,追出来的马刀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几乎是毫厘不差地被他躲了过去。
一个大男人抡过去的重量自然不能算轻,巨兽的脖子险些被他提起来,一口气就没上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刹住脚步,便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人搂住了。
北释人尚在空中的时候,便极自然地做了这样一个动作,仿佛是亲切地搂住宠物的脖子似的,执刀的右手近乎温柔地从巨兽颈子下穿过,随后他脚步落地,轻盈得像是一片悄无声息的羽毛,被放开的巨兽借着惯x_ing往前扑了三十步,一声巨响倒地,割开的喉咙喷出的血染红了血地。
拿马刀的人没反应过来这番变故,他只是本能地一招劈空便横刀追至,只听“呛啷”一声,他的马刀被架住,铁器相撞,那股强横的力量叫他拿着马刀的手腕巨震,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被掀起的帐帘陡然落下,呼地向他的脸面招呼过去,一下遮挡了他的视线,用马刀的人忙后退几步,用手去揭那厚重的帐帘。
就在此时,一股凛冽到几乎实体化一般的杀意凭空袭来,这身经百战的武士有那么一瞬间汗毛倒竖,几乎想要弃刀而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骨骼裂开的声音似乎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到他的耳朵,清晰如同雷鸣,他低下头只见一把尚未成型的废刀笔直地穿过了那厚厚的毡子帘,毫不拖泥带水地通过了他的胸口,无坚不摧一般。
这时,那飘飘摇摇地在风中周旋不已的枯叶,方才落了地。
北释有那么一点想咳嗽,然而他轻轻地舔了一下刀刃上沾着的血,品尝到了那股冰凉、咸腥的味道,便又生生地把那一阵胸闷给压了下去。
凛冬里寒铁铸成的刀尖上舔来的血,与四月里杏花树下埋了一冬的酒,是一样的味道。
能让一个男人醉死在他生命中最繁盛的时刻,除此以外,再无他物可以这样销魂。
海澜并不上前,他看着那被十个人围在中间的北释,也似乎并不慌张,甚至硬邦邦地伸出手拦住有些不安地想上前的长安,硬邦邦地说道:“最好的刀术,可以轻柔得像一个拥抱,也可以凌厉地劈开巨石,叫世上最硬的铠甲也无处遁形,瞬息万变,你不要添乱,好好看着。”
他话说得硬邦邦,眼神却温柔无比。
只是长安不错眼珠地盯着北释,没注意到旁边这人的表情,难得听见这个惜字如金的仁兄开口解说,他也毫不客气地问道:“我没有师父的力气,如果他用一把废刀能劈开巨石,我至少要借马刀的重量才行。”
海澜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问道:“难道你没发现,他是天生惯用左手的么?”
长安吃了一惊,几乎要脱口一句“不可能”,然而那些年和北释在山上生活的日子却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他的脑子——无怪他总是觉得北释行动间有一点细微的别扭!
北释的左手废了多年,不能拿刀,日常生活却没有问题,本来掩盖得极好,但是天生惯用左手的人,通常主眼也是左眼,乃至于走路的时候先提起的脚也会和别人不一样。长安本就对人的动作十分敏感,只是他生x_ing专注,心无旁骛,不大琢磨无关紧要的事,竟然一直没发觉,直到被海澜点出。
长安七岁学刀,到今天,可以说十几年没有懈怠,他天资极低,又极高。低到有一个不像武士的孱弱身体,又高到偏偏对杀术过目不忘、触类旁通。
然而或许是因为x_ing情的缘故,又或许他还是或多或少地受了一些身体所限,总是下意识地用偏硬的招式和刚猛的武器,与他那与生俱来的弱气相抵。所以虽然他的精确功夫早已经练到了骨子里,看起来总有那么一点横冲直撞。
长安忽然若有所悟。
他骤然明白了北释的刀为什么没有刀柄,也没有打磨好的刀背,因为那个人把自己当成了刀柄,把自己当成了刀背,行云流水,随兴所至,没有一点凝滞,也没有一点匠气,浑然天成得仿佛和东风成了一体——有刃的风。
长安虽说没心没肺,并不把自己这拖累一样的身体放在心上,然而这毕竟是个事实,始终是一条隐形的屏障,乃至于北释不让他带马刀,却给了他这样一个不能算武器的铁片,他就像是个被剥了壳的乌龟一样怎么都觉得别扭。
可是如果一个人的惯用手被废,都能重新走到这样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他那一点问题,还算什么呢?
仿佛一直禁锢在他身上的屏障豁然消失不见,他觉得开朗起来,长安仿佛抓到了什么,一时又形容不出。
就在他呆呆出神的时候,北释手中的刀别过一个人的脖子,正好撞上了另一个人的长剑,将对方的武器架开,然而不知是他此时连杀十一人已经力竭,还是没成型的刀终究是不得手,“啪”一声,北释手中的刀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