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共死,这誓言听起来可真美。苏风溪自是答应了,心底却一阵冰凉——他再清楚不过,如今一切不过是火上的纸、水上的月,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毁得干干净净。
但即使多偷得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也是值得的。
苏风溪在心底默诵着名单,趁皇甫玄沉迷美色,杀了一个又一个魔教中人,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时间太紧,便只得杀过人连衣裳都不换,就去见皇甫庆。
皇甫庆是不在意他杀人的,他喜欢他的一切,包括身上的血腥味儿——但他若知晓他杀的是魔教中人呢,还会像此刻一样,安稳地躺在他的怀里么?
苏风溪拥紧了皇甫庆,他抬起头看夜空高悬的明月,一片怆然。
名单上的人杀得差不多了,顺着魔教账目亦找出了蛛丝马迹,原来竟有魔教中人被买通,为的只是在司徒宣的门前送一坛海棠花。
苏风溪厌恶海棠花,连带着对这条信息亦格外敏感,他正欲寻一个机会去找司徒宣,却不想司徒宣送上门来,特地告知他一切的真相。
他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知晓一切真相,会有何反应。白明玄说的真相他只信了一半,而司徒宣口中的,他纵使十分抗拒,却也信了大半。
他以为他会愤怒、会疯癫、会不顾一切拔刀向前冲、会暗中筹谋同人商讨如何杀掉杀父仇人,却未曾想到自己第一个反应,竟是要瞒着皇甫庆,决计不能叫他知晓这一切。
他做出了并不相信的表象,却被司徒宣轻易看透伪装,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个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男人,他知晓了司徒宣为他付出的一切,亦明白了司徒宣的痛楚,但那又怎样,司徒宣背后做了多少,他从未知晓,他在最艰难的时光,是皇甫庆同他相伴,他相依相爱之人,唯有皇甫庆一人。
他感激司徒宣不离不弃,愧疚将他卷入其中,但他能做的,也只能道一句:“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会寻个时机,送你离开你这里。”
他自然是心狠之人,仅剩的一点心软,俱给了皇甫庆一人,便分不出丝毫再给他人。
他听到了身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又看向紧闭的门扉,天空传来轰鸣,雷电交加,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浇透了衣襟。
苏风溪立在雨中,如同木桩,咸s-hi的液体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像从来都未曾出现过。
他在瓢泼大雨中站了大半夜,却洗不掉身上的罪孽,他知晓他的决定会让祖上蒙羞、家人含恨,但他割舍不掉这段孽缘,割舍不掉门内的人。
纵使负了天下人,亦不想负了他。一干报应,满腔仇恨,尽可找他苏风溪一人,唯愿同他所爱之人,长长久久,相伴一起。
16.
得知真相后,到底与往日不同,一日皇甫玄抚琴围观皇甫庆与苏风溪练剑,苏风溪便遏制不住,将心神分到皇甫玄的身上,这一走神,便有些控制不住手中的剑,尚未回过神来,脖颈已被琴弦缠起,连话亦说不出来。
皇甫庆匆忙前去求情,皇甫玄冷笑一声,却松了钳制,苏风溪与皇甫玄对视了一眼,只一眼,便能确定皇甫玄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魔教内暗流涌动,如此多的秘密,皇甫玄真的毫无所知么?
皇甫玄已心生怀疑,司徒宣亦是定时炸弹,幕后黑手蠢蠢欲动,苏风溪不由得想入了神。
“好了。”皇甫庆裹好了最后一层纱,又忍不住捏了一把苏风溪的脸,“多亏魔教有疗伤除疤的伤药,裹好了便不会留痕迹了,你莫要怨恨我爹,他总爱发些神经。”
苏风溪回过神来,撞上心上人毫无y-in霾的笑,略点了点头:“原本也是我的错,比武时走了神,你爹情急之下出手,我又岂会埋怨他。”
皇甫庆显然很高兴得到这个答案,他凑过去亲了亲苏风溪的脸颊,又不满足似的,吻上了他的嘴唇。
苏风溪任由着人胡乱啃着,他的眼睛似在看着眼前的男人,又似看向不见光亮的未来。
苏风溪清楚地知晓,他是杀不了皇甫玄的,一是因为他的武功远不如他,二是因为他根本下不去手。
但每日与杀父仇人相对,故作无事,虚与委蛇,便是莫大的折磨,名单上的人苏风溪杀得越发多了,嗜血的渴望便愈发难忍。
情感想不顾一切杀他,理智却死死压着他的手,叫他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之事,直到有一日,白明玄令人传信给他,叫他务必前去同他见一面。
白明玄与上次见面前没什么差别,甚至比上次见面时更从容了些许。他们开了棋盘,连下了三局,苏风溪尽数输了。
白明玄赢了棋局,心情似是很好,便起了兴致,开解了眼前人一二。
他道当年苏家人体内俱有蛊虫,蛊虫若发作,便会成江湖暴乱,因此魔教教主才会赶尽杀绝。
他又道那蛊虫吸人精血,纵使没有皇甫玄,也活不了多少年月。
苏风溪扫了棋局,怒极而笑,只道荒唐,倘若真有那什么蛊虫,为何他还活着。
白明玄言笑晏晏,突兀问道:“你娘可喜欢海棠花?”
“我娘平生最厌恶的,便是海棠花。”
白明玄收拢了笑,正色道:“你也不喜欢海棠花,是不是?”
苏风溪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但未反驳便默认了。
“这蛊虫能附着在海棠花之上,有人靠近,便会侵入人体,你厌恶海棠花,不愿靠近它,自然不会中了蛊虫,而其他人,怕是没那好运气了。“
“你说得头头是道,像是有几分道理,但不过你一人之言,并无证据,又叫我如何相信?”
“你已经相信了,不是么?”白明玄为自己倒了杯茶,低头抿了一口,“不妨仔细想想,当年苏家出事前后,可有什么异常?”
自然是有异常的,整个苏家有一段时间人心惶惶,而最异常的,莫过于那日苏父唤他去海棠园,园中却无一棵海棠花。
“你为何告知我这些?”
“让你好受些罢了,”白明玄放下茶杯,近乎温柔地看向眼前同自己相似的少年,“如今,你还那么恨皇甫玄么?”
“杀父之仇,焉能不恨?”
“你要杀了他么?”
苏风溪沉默不言——他是愈发下不了手的。
“苏风溪,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早就劝过你带皇甫庆远走天涯,如今,便是最好的机会了。”
“我……”
“苏风溪,你杀不了皇甫玄,在他身边便是折磨,若你执迷不悟,便什么都得不到了。”
苏风溪闭上了眼,浑身都在颤抖,肩上却突兀地多了一层重量,缘是白明玄站了起来,双手捏住了他的肩膀。
“你注定对不起苏家上下,不如死后再下去向他们请罪,人生苦短,如何能不为自己而活?还是你想等皇甫庆得知一切真相,与你划清界限,琵琶别抱?”
苏风溪猛地睁开了眼,他推开了白明玄,大口大口地喘气。
白明玄却笑了起来,他知晓,他已经说服了他。
苏风溪转过身,几乎是迫切地离开了这里,白明玄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收回了视线。
愿你得偿所愿,莫要赴我的旧辙。
17.
苏风溪连夜赶回了魔教,却停在了皇甫庆的院落前。
他微微地喘着气,看着紧闭的院门,却踌躇着,不知道当不当进。
他想带他走,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跟他走,竟然在临门一脚,生出无尽的惶恐来。
倘若他不愿意同他走,他又该如何?这偌大的魔教是他长大的地方,有他的父亲、他的同伴,而未知的远方却只有一个他。
苏风溪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却听到吱呀声响,院门自内开启,皇甫庆身着里衣站在门口,疑惑问:“已到了门口,为何不进来?”
皇甫庆像是在单纯疑惑,又像是审视一般地瞧着苏风溪,他的嘴角似笑非笑,已经有了几分皇甫玄的气度。
苏风溪闭了闭眼,又狠了狠心,只道:“无事,到魔教后想见一见你,又怕扰了你安眠,所以踌躇不前。”
“如今已经见到了,”皇甫庆脸上有了几分真诚的笑意,“你还要掉头走不成?”
一句话便堵住了苏风溪欲走的脚,下一秒,皇甫庆便伸手将人拉进了怀里,熟稔地枕在了人肩膀上,似埋怨似撒娇:“你走了好久,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苏风溪环上了皇甫庆的腰身,心中又苦又涩,他想束得紧些,又怕让皇甫庆不舒服,便只得不满足地轻轻搭着——像他待皇甫庆的这份心意,明明炽热如火,却总是压抑着。
“师兄。”
苏风溪“嗯”了一声,下一瞬耳垂便被温热包裹,皇甫庆竟是用嘴唇裹了上去,舌头轻佻地舔着,极为亲昵地调情。
他情色地舔着,手指顺着苏风溪的脊背上下滑动,野蛮又嚣张:“师兄,你有事要同我说。”
苏风溪正欲否认,却见皇甫庆猛地抬起了头,笑意盎然地看着他,绕道嘴边的否认便换了味道:“是有事情,只是今天说,不太合适。”
“择日不如撞日,师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告诉我。”
眼前的少年已褪去青涩,渐渐生出了成熟的模样,当年的那一句他还有他,也越发来得真切。
苏风溪盯着眼前人的眉眼,原以为无法启齿的话语,竟然也能说出口了,他道:“我欲带你一起走,你我二人隐退江湖,过逍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