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欢眼尖,早看见榻上摆着一个小铜炉, 便将手收回来,一路走上去, 捧住铜炉,斜眼去看太平:“你不问我去了何处?”
太平笑着跟来,与她同坐一侧, 头压在韦欢的肩上,拱着韦欢的脖子道:“你若想说,自然会说, 你若不想,问也没用。”
韦欢觉得这话十分耳熟,偏头一想,不觉好笑,斜眼看太平道:“若是在想与不想之间,你稍求我一求,我便告诉你,你不求,我便也不说了的事呢?”
太平将眼懒洋洋地看她笑:“你这里没有这样的事。”
韦欢便将她的脸一捏:“我去寻了上官婉儿。”留神看太平的脸色,太平却依旧只是笑着,并不追问:“哦。”反倒是韦欢忍不住道:“你不问我去她那做什么?”
太平只笑:“她正病着,你过去自然是去探病了。”被韦欢在头上轻轻一拍,却凑得更近,搂着她轻轻笑道:“好巧,我和你想到一块去了。不过我不敢去找她,只好去劝阿娘。”
韦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劝了什么?不会是什么相处之道之类的罢?”
太平笑道:“你心里我就那么傻么?我只劝阿娘及时行乐,莫空度时光。”
韦欢不答,只又将太平的脸一捏:“庐陵的事,我想好了。”看太平猛地离了她的肩膀,笔直地挺在榻上,轻轻一笑:“大郎成婚之后,便移文司属寺,请补庐陵王妾韦欣为郡王媵。” 郡王媵视同从六品,凡置媵,上其数目,补以告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李睿不是废帝的话。
太平一瞬间便明白了韦欢的用意,却并不笑,只将韦欢搂在怀里,轻声道:“来俊臣与李昭德皆判了谋反,正是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时机倒也好。”
韦欢见她似有些闷闷不乐,略想一想,轻声笑道:“他一向不到我这里来,纵是回来了,我与你的相处还是如常,不要担心。”
太平不自觉地嘟了嘴,反将她的脸一捏:“不知道为什么,虽说你这王妃有名无实,可是我阿兄不和你好,我也觉得有些难过。”
韦欢失笑:“你阿兄和我好,你要难过,不和我好,你也要难过,究竟怎样你老人家才肯满意?”
太平不语,只紧紧将韦欢搂在怀中,韦欢见她模样,便故意将案上太平所看之纸展开:“你来得正好,替我看看,大郎新宅中还缺什么不缺?”
太平听见是守礼的事,果然又打起精神,探头道:“说到这个我只服你——连新妇的月事带和专门擦马桶的手巾都备了好几箱,实在是妥帖至极。”
韦欢一向不喜欢这些内宅琐事,尤其不喜欢太平夸自己“擅长”这些事,这回却不自觉地生出些自傲:“他毕竟叫我一声娘,当娘的替儿子备新宅,岂能不妥帖?”
太平搂着她轻轻笑,笑得韦欢脖颈发痒,伸手将这作怪的人一拍,却只惹来一阵更恣意的肌肤亲近:“可惜你备得虽齐全,却还少了一样东西。”
韦欢偏头斜眼去看太平:“少了什么?”
太平将头侧在韦欢肩上,半仰着脸轻笑着看她:“你猜。”被韦欢一瞪,方笑嘻嘻道:“你忘了为大郎置笏——他已成婚,无论如何都要出阁了。列朝没有笏板可怎么行?”
韦欢一怔,转头回看太平,太平这会笑得十分得意,连牙也龇起来,白闪闪的霎是耀人眼:“你的主意是极好的,为他已生儿育女的妾置媵的名分,同时也将你与韦欣之间的名分定了。不过我的主意还要更好一些,我想先为大郎把名分定了。” 对韦欢眨眨眼,又道:“他虽不叫我一声娘,可我也只当他是我儿子了,当娘的替自己儿子筹划前程,岂有不尽心尽力的?”
韦欢偏要和她争道:“别人养大的儿子,你说认就认,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
太平促狭一笑,将胸口紧贴韦欢的后背,紧得韦欢几乎要疑心太平能不能喘不过气来:“‘别人’人都是我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我会负责到底的——当然你若不喜欢他将我当作阿娘,也可以教他将我当做阿耶?”
韦欢大恼,呸了一声,一把将太平掀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4章 棋局
小时候总觉宫中的时间过得极慢, 慢得叫人绝不耐烦,到年纪渐长, 却觉得时间紧迫, 渐渐地逼起人来。有时稍与人说说话, 商量些事情,时间就过去了。有时都还不必见人, 只要自己待着想想事,时间也就过去了。与阿欢的相处虽比从前多些,却更显得不足,或是议几句事,或是说几句玩笑,又或是什么都不做——可也就是半天或一夜。
偏偏腊月里事不但不少,还都很重要, 最重要的,便是守礼的婚事。
这婚事自议定已有好几个月了,期间种种繁琐礼仪不必细表。前几个月中只顾着奔忙, 无暇想放任思绪,到事在眼前了, 方生起淡淡的忧伤来——我的儿子,终于也要成亲,变成一家之主了。此后他再也不能常常进出宫中, 与我和他阿娘随意相见。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有他自己的孩子。
我尤记得他在襁褓中的时候,彼时我和阿欢都不会抱孩子, 一靠近他,便要惹得这小郎君呱呱大哭,还时常一激动,便顺手要将怀里的小东西抛出去。那时我还暗自揣度过阿欢到底能不能将这小东西平安养大,一转眼的时间,他却已快到李睿离都的年纪了。
我无限惆怅地将自己给守礼的礼单又看了一眼,确定其中都是实用且不打眼的东西,才叫人持了送与阿欢去。本想在丽春□□处一会,偏又是里里外外的人找。
契丹既定,吐蕃转头便请议和,朝中为了要不要将王孝杰和娄师德召回来,以及派谁去出使吵成了一团:独孤绍本已打下了大好局面,偏偏遇上主帅兼父亲病逝,只能抱憾而归;武懿宗带着大军出去,不但收拾了残兵,还在河北大开杀戒,以通敌为名,株连了许多吏民,以此争功,结果物议沸腾,母亲不得不将他调回来,改派武三思与武攸暨出去;诸李臣僚见母亲死活不愿用李氏大将,便将精力集中在西北,极力主张再以王孝杰和唐休璟为将,继续领兵出征;狄仁杰等清流文官却又有不同意见,认为朝中连年修宫殿、封禅、游幸、打仗,国帑空虚,且西域地处贫瘠,犷远人稀,收之无益,不可贪恋虚名,抛费人力物力;诸武既不愿出使吐蕃,又不愿诸李之臣僚出使吐蕃;而武承嗣既不想让母亲将娄师德和王孝杰调回来,又不想让这两人继续领兵。为这一件事,满朝上下,活活吵了好几天,亏得吐蕃使节不在当场,不然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大周的迂阔腐朽。
崔秀倒是一贯的八面玲珑、两不相沾,却因被我摊派了一件差使,也是马不停蹄——眼下我国与世界各国之间的贸易便已十分发达。不仅限于后来称之为“丝绸之路”的贸易通道,如广州、扬州等港口也是内外交通,船只往来,络绎不绝。只是现在的贸易,总还只有个雏形,许多后世习以为常的商业形式,现在都没有,官府压榨商人的事也常有发生,母亲当政之初,便有广州都督因压迫胡商太甚,引起□□被杀,当时母亲震怒,曾一度关闭广州港口,后来贸易虽然恢复,限制却也更多。以我之见,这等一味封闭自然非是圣明之道,恰碰见朝廷缺钱的时候,便委崔秀去统计广州那边的贸易、商税等额度,再查一查附近有无类似的可开放的港口,或是可开发为商贸地的地区,汇总一策,候时机向母亲进言。
既有海上贸易,崔秀便自然又向我提起舟师。父亲早先年的时候我们的水军据说还不错,曾以大船战胜百济、高丽等国,甚而震慑了日本,数十年间遣唐使、遣周使从不间断,来时也毕恭毕敬,恪尽臣子之礼。到父亲末期和母亲这时候,风气渐奢,军功渐滥,朝廷渐渐地有重文轻武的倾向,府兵显见得不及从前,舟舰便更不用说了。崔秀派人去查了一回旧档,又到地方看了一眼,回来告诉我说工艺不传、匠人凋零、水手老迈、编制不齐、水陆不分、军纪涣散,早已非当年将勇。他倒没提专门建水军的事,只说漕运大事,若有舟师相助,恐更便利。我倒很想建立专门的水师,登独孤绍的门商量了一回,独孤绍建议练兵先以内陆为主,船只的研究上则可偏向海师。又说眼下已有石炮,是水师攻城略地的利器,可生产不足,携带笨重,若能有更好的武器,水师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她一提这事我便知她在打守礼的主意,却不知这是崔明德出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主意——倘若是崔明德出的,只怕她们两个便早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倒要和崔二好好聊聊才是。
独处没有处成,一眨眼又近了黄昏,天一昏黑,我的脚便不由自己地想往阿欢那走,没出丽春台,便见高力士笑眯眯地过来,见了我躬身道:“陛下召见。”
我只得跟过去,见他并不向绮云殿,而是向集仙殿去,到门口由高延福引我进去,再进内时只有阿青带两个小宫人在门外,走到里面,只有母亲。
婉儿、徐长生、徐长寿,以及母亲身边常常有的小娘们都不在,连侍奉的宫人也不在,只有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榻上,手捏棋子,出神地望着棋局。
她下的并不是双陆,而是围棋,水晶棋子在烛光中闪出柔和的光,反将真正的烛火衬得暗了。
我轻轻地走过去,没有行大礼,只微微叫了一声“阿娘”,母亲嗯了一声,手向对面一指,示意我坐过去,待我坐下,方将手中那一颗圆子落下来,又捏代表黑子的方子给我,我见她似是有话要问的模样,倒把我不怎么会下围棋这事给憋了回去,随手下在一处,落定后才发现如此母亲可直取我的大龙,讪讪一笑,母亲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根本没发现这一处的破绽,随意下了一处,我一面留意母亲的神色,一面漫不经心地下了四子,每一子再经推敲,便都可发现实是下得其臭无比,母亲却比我还更散漫些,活生生放弃了大好局面,再十数子后,反被我杀了一片,局势之惨烈,受宠如我也不免有些忐忑地看了母亲一眼,讪笑道:“今日手气绝好,和她们樗蒲也是一路赢的,往日却没有这样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