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宫人被吓得不了, 扑通几声便跪下去,战战兢兢,并不敢抗辩, 我看她恼得不行,忙钻出去,边行礼喊“阿嫂”。阿欢见我来, 面色稍霁,喝了一句“再去找”,那几人便作鸟兽散。我见四下无人,悄默默地摸近她身,搂着她替她顺气:“不气不气,气了伤身。”
她气哼哼地将我推开:“我没有生气。”一面说,推开我,又叫人进来:“宴客的酒备了几种?”
那人腰弯得如虾米,头恨不能垂到地上去:“回娘子,共是十八种,进御的是翠涛、三辰、薤白、蒲黄、冰堂春、烧春…”
话未说完,阿欢已打断他:“再备二坛葡萄。”
那人面露为难之色:“库中所存都是二品酒,恐不足进奉。”
我见阿欢瞪圆了眼,忙道:“我那里有,白酒烧酒葡萄酒…都是奉天局匀出来的好货,我也不喝,给阿嫂拿几坛来就是。”对那人使个眼色,他还只敢去看阿欢,阿欢略点了点头,方如蒙大赦,先道:“谢娘子。”又道:“谢公主。”
我道:“你不要只顾着谢,赶紧出去找冯永寿带你拿东西是正事。”把他打发走了,阿欢又拿着簿子核对绢缎布匹,前前后后,拿出去了百来色,直将殿中搬得一空,又核对皆无错漏,方长舒一口气,最早见的那宫人又进来回话:“衣裳找到了,是不留神混在几件紫衣里去了。”说着将一件浅紫的蜀衫进上来给阿欢看,阿欢略看一眼,点点头:“既是找到了,便不追咎。”那人谢恩去后,方慢吞吞地向寝殿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边走边笑:“你这里的人办事一向可靠,大郎的婚事又是你一手cao持,不至有错的,你不要这样紧张。”候她坐定,又凑过去替她揉肩捏手:“方才那两件衣裳是一对?我看怎么一大一小?”
阿欢靠在榻上,略带疲倦地道:“是替大郎夫妻准备的,你从前不是总爱说什么‘情侣衫’?我想他们小夫妻穿着倒是不错。”
我不觉就停了手,绕坐到她对面,意甚不平:“我叫你和我穿一样的,你就百般推脱,倒替不相干的人张罗起情侣衫来了!”
她道:“他们两个彼此全不相熟,硬配作了夫妻,新婚之夜,岂能没有隔阂?尤其大郎又生x_ing羞涩,万一夫妻不谐,岂不糟糕?我所以才作了许多一对一对的东西、小物,还叫人教了新妇许多大郎的喜好,好替她讨大郎的喜欢——你我之间,岂还需要这些?”
她以为一句话便能哄回我,我才不上她的当:“我不管,就要和你穿一样的。下回我带了那些小兔子小狗小花的短衣来,你要穿给我看。”
阿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你。”说话间不自觉地又自怀里摸出簿子要再看,被我扯开了:“才看过一遍,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我。”看她还要来拿,忙将东西收在身后:“别人当娘的都担心儿子娶了妻便忘了娘,你怎么倒相反,唯恐儿子不和新妇好?”
阿欢斜眼来看我:“新妇可是武氏。”
我道:“什么姓氏,那也是大郎的新妇,不是你的。”倒不是说政治婚姻不行,只是内中…多少要有些真感情罢?
阿欢显是猜知了我的想法,轻哼了一声,却也不曾和我争辩:“你在集仙殿宿了一夜?可劝得陛下回转了?”
我摇摇头:“去时阿娘便不像是还在生气。”将这两日与母亲相处大致一说,阿欢听说“韦清”和“崔秀”的事,将我狠狠一瞪,却又道:“陛下近来…似颇眷恋旧人旧物。”
我亦有此感:“大约人年纪大了,比从前更多愁善感些,也更眷恋过往——于我们总是好事。”
阿欢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却不接口,我对她也没什么好隐瞒,自袖中取出一封书札给她看:“独孤绍的阿耶临去前留下遗书,有他生前带兵打仗的一些心得,还有他所见的军学之利弊。崔二以为,可将这些整理成疏,在军学中实行,并请大郎主持此事。大郎若有职司,自然便不必之藩。”
阿欢的手慢慢抬起来,抚了抚自己的发髻:“可他资历既浅,对军学又不熟,一切事务,实际上还要由独孤绍与崔明德来做。”
我点点头:“让她们做,总比叫别人做好。”
阿欢拿眼看我:“你便这么笃定,陛下会愿意让大郎c-h-a手此事?”
我笑:“阿娘肯定想将大郎留在都中,只是要看怎么留。”顿了顿方道:“周礼荒废多年,然而阿娘既承周统,一意兴复,自当遵行古法,恢复古礼。古者男子二十而冠,大郎虽未及二十,但若成婚,便也形同成人。所以,我想请阿娘在宫中为他举行冠礼。”
阿欢不语,两眼上上下下地来打量我,我笑道:“论理该是父亲主持冠礼,不过阿兄远在藩地,只能由其他长辈暂代。我的意思,此次冠礼,以魏王兄为主持,代阿兄为大郎加冠,以三郎为主宾。”李睿不在,能为守礼加冠的、最名正言顺的“长辈”其实是李旦,可最能让母亲感到高兴的,却是武承嗣。以区区加冠虚名,换取军学实职,这买卖怎么算都不会亏。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点还有一更。
第439章 心魔(三十五)
婉儿努力想稳住手中之笔, 手腕却依旧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好一会才能忍住颤抖, 丢下笔, 慢慢跪在地上, 低低地唤了一声“陛下”,臂上被印之处虽未经擦碰, 却隐隐作痛起来,仿佛又回到模糊的小时候,阿娘一边流着泪一边将她送去掖庭造册印臂的那一日,又仿佛回到了某个白日,同侪的小宫人捋起袖子,得意洋洋地对她说“我是良家”时。
祖父和父亲是冤枉的。这念头在阿娘的嘴上和她的心头萦绕过千百遍,可纵是如此, 这也只是一个未经确证的念头,一个许多年后,凭借着人犯亲眷的口所转述的猜测。无论这些念头和猜测看起来多么真实, 也总是难以十成十地确信无疑。
可她说出来了。亲口对着婉儿。
祖父和父亲是冤枉的,上官氏那么多人是枉死的, 阿娘和婉儿都是无辜没官的,婉儿臂上本可以没有这样耻辱的印记…倘若没有“她”,世上事本不该是现在这样子。
不单是手, 身体也渐渐地开始颤抖起来,婉儿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愤懑在胸腔中激荡奔涌,反反复复, 似要将胸腔炸裂、破胸膛而出,最终却只是随郁气上涌,激上眼角,化作一阵热泪,和又一声颤抖的“陛下”。
陛下,皇帝,大家,圣人——无论何等称呼,总是一样,沾满了忠臣的鲜血。
婉儿两手不自觉地攥起来,在地上捏成拳,两眼闭阖,却无法止住眼泪。
耳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眼前投下一片y-in影,睁开眼时,看见她正吃力地弯腰,两眼直直地来看自己。她迟缓地伸出手,似是想替婉儿擦去眼泪,到近了却忽地又缩了回去,整个人也慢慢地直起身,似是叹息般地道:“你还是恨我。”
婉儿绷紧手臂,咬紧牙关,好一会,才自唇缝中挤出一个笑来:“不敢。”说话时全身颤抖,两手支持不住,越x_ing扑在地上,重重叩首,闷声道:“雷霆雨露,具是天恩,妾…不敢有怨。”
她嘲讽地一笑:“是啊,你‘不敢’有怨——谁又‘敢’有怨呢?”
婉儿颤抖稍息,抬眼看她,她静静地立着,两眼虚投向远方,看似心思全不在这里,却在婉儿一抬头间便有所察觉,垂下眼角,手拂过衣袖:“太平曾问过我,我这一生,可曾做过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我告诉她,没有。这么说你大约不信,毕竟我这样一个人,这么长一生,怎么可能没有后悔的事?可我的的确确从未后悔过。大郎死了,二郎远在僻邪,这都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我不因他们而后悔——我生养了他们,也并非没有疼过他们。我的阿兄们死了,从兄们也死了,都是我同宗至亲,我也不后悔——我待他们不薄,是他们不识好坏。至于其他的人,许许多多,或该死的,或不该死的,也都是种因得果。何况已经过去的事便过去了,追溯无益。”看婉儿一眼,道:“你大父和阿耶…也是如此。”
婉儿渐渐地止住了泪,跪直身子,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安定思公主呢?”
她微微阖上眼,淡淡道:“她是个好孩子,可惜…不幸生在帝王家。”
婉儿冷冷地笑起来:“是不幸生在帝王家,还是不幸生在陛下家?”
她慢慢张了眼,目光锐利如初:“朕即帝王家。”
婉儿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慢慢站起,先是与她平齐,次后眼眉竟比她略高了些——她已老了,早已不及从前那般高大——道:“倘若陛下果然无悔,为何千金公主上表认母,陛下会改封她为安定公主?若陛下果然无悔,为何雍王死讯传来时要手抄经书,达旦不辍?周王年纪越长,陛下便越不愿见他,又是何故?”平平看她,淡淡道:“陛下曾命妾唤陛下‘七娘’,妾以为,陛下已明白自己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人,亦有七情六欲,爱憎痴怨,贪嗔恋悔。”
倘若阿娘在此,现在一定已经以为自己发疯了罢。不知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言行举止后,会不会又气得吃不下饭,又或许在她因自己的言行气得吃不下饭之前,已先因自己忤旨受死的消息而痛哭流涕、痛悔当初——然而已经做出的事、说过的话,便无后悔的余地,何况自委身事仇而始,上官婉儿便已注定做不了一个孝顺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