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平静地看着皇帝。她自小便看着她,从十岁,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皇帝从皇后变成太后,又从太后变成皇帝,威权与日俱增,婉儿心中的敬畏却渐次下降。婉儿不知这种变化是从何而起的,只知有了这样的变化,一日一日,一步一步,到眼下,皇帝还是皇帝,婉儿却觉得自己不再是婉儿。
婉儿无端地想起韦欢,庐陵王妃曾说羡慕婉儿的柔顺,宣称她曾想模仿自己,却做不到。韦欢不知,那时的婉儿亦是羡慕着她的,毕竟她才是不必那么柔顺的那一个。
恋人。
婉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许多细小的疑团经这一个小小词语之后,全都有了解答。丽春台和百孙院,或者说,丽春台与飞香殿,原是这样的关系,毋怪这两人的相处看起来总觉那么别扭却又眼熟。婉儿不知这两人之间的相处究竟如何,到底当不当得她们口口声声所自称的这个词——倘若算上韦清和崔秀,多半是当不得——但婉儿知道,皇帝与自己之间,一定是配不上这个词的,恋人且不论,就更不必说什么“相处之道”了。
像是愤懑到了极致,人反而平静下来,婉儿一声不吭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皇帝,等着皇帝的裁决。这位历经风霜的皇后、太后和皇帝的嘴角渐渐松弛,面上生出疲态,她虽还未全然变成一个无助无力的老妇人,至此大约也差不多了,毕竟生年不满百,她则已年过七十——可婉儿自己,又何尝再年轻呢?
皇帝终是叹了一声,伸出手来,似想摸一摸婉儿的脸,到最后却也没碰上,缓缓地坐下去,盘踞于那半旧不新、与旁座无甚大差、却始终是殿中最尊贵位置的席上,垂下眼,轻声道:“我从未后悔过。我只是可惜…为何你是上官仪的孙女。然而若你不是上官仪的孙女,你我之间,也不会到这一步。”抬起眼皮,又道:“我固然是凡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怨,你又何尝不是凡人,有着与我一般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怨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等等,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每个人都以为我是花心大萝卜啊???
第440章 则天(十九)
婉儿终于没了以往的牙尖齿利, 几乎毫无隐瞒地在她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情绪——怨恨、愤怒、疏离,以及痛苦。
她知道婉儿或许会有这些情绪, 却没有想到这情绪会如此强烈——当然, 这些情绪很快便会过去的。婉儿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或许有脾气,却不会被自己一时的情绪驾驭。小东西终将会感恩戴德, 恭顺地写下这一旨遗制,代上官氏一门叩谢她的大恩大德。无论此刻有多怨恨,日后在私下里又会如何怨怼,她百年之后,小东西在名义上一定会承继她的遗愿,藉着她的名义邀取资历——这便是政治,没有对错, 唯有利益。
然而她与婉儿之间,终究不是“政治”二字便能说清的。否则她大可以等到将死时再口宣此制——若候到那时,婉儿不但不会有今日这等怨恨, 说不定还会因此记住她的好,感念一辈子——而不必在此时此刻、由婉儿来拟这道遗旨。
她虽不愿承认, 但这旨意实际是她对婉儿的道歉。那事发生后她派阿青查了这两人的往来,发现婉儿虽向太平露了些消息,却总还知道进退, 从未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但这不是她道歉的原因。她之道歉,只是因为,那一日宴聚, 她不该以那样的言行对待婉儿。那是天子对待奴婢之道,却非是太平所说、她所渴求的那一种相处之道。
她有些疲惫地看着婉儿,手指不自觉地虚动一下,缓缓道:“你今年才三十三岁,我…却已七十有三。我的日子已不会太久,你的日子却还长着。等我死了,你要恨,或是要怨,都随你。我死之前…我死之前…我们,便这样罢。”
她痛恨“死”这个字,虽然她早已学会了从“死”这一字中获取利益,也掌握了各种令人去死的手段,可这依旧是她所最无能为力的一件事。她不能让心爱的孩子活过来,也无法预测想挽留的人的死期,她更不能预知自己的时间。狄仁杰的老仆说死就死了,她说不定也是这样。贵为天子,与凡人绝不相同,却唯独在死这一字上,人人平等。然而世上之事,总没有十全十美、尽如人意的。她一路奋战上来,对这点的体悟比旁的任何人都要深。
她看着婉儿,带着些小小的渴盼,又小心地掩饰住了这渴盼,婉儿比她所设想的冷静得更快,看着她的眼中带着些奇异的光:“陛下本不必如此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婉儿,不知什么时候起,小东西长到这么高了,她曾以硕长闻名,而今却早已不复当初,幸而她还小心地保持了体态,甚而小小地瘦了一些,不然难免沦落为痴肥老妇,惹人生厌,哪能如眼下这般,虽左右不觉自己之衰?
婉儿倒似也并未等待她的答复,自顾自地上前一步,曲膝在她面前跪下。小东西比最早时已丰满许多了,不复少女拘谨之态,而是添了许多妇人风韵,像是蜜桃到了最甘美的时刻,丰盈、成熟、美艳,盈盈一跪,竟将她这久已不曾悸动的老心口也撩得动了一动,生出些似有还无的愿望来——她已七十多了,早过了为人妇的时期,却不知为何,三不五时,还总有那么些说不出的愿望,虽然这愿望常常只是甫起便消,又常常与饥饿、口渴等感觉混在一处,分不出到底是身上哪一处在渴望,而且也不必再如从前那样排解,但这愿望毕竟是在的,对着婉儿时,比平时还略强一些——整个人向前动了一动,手拂过婉儿的头,似有意似无意地擦过她的脸,指尖所触的嫩滑肌肤愈增了欲望,舌尖一燥,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喉咙,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故意压低了声音,略带着威严地唤:“婉儿。”
婉儿将膝盖上前挪了一步,下巴几乎顶到她的膝盖,两眼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光芒更甚,全无畏惧之色:“陛下。”
她微微地蹙了眉,压低声音道:“叫我…七娘。”
婉儿没有回答,再上前半步,身体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腿,她的两膝不自觉地张开一些,又紧紧并住:“阿婉。”
婉儿将手搭上她的膝头,略向两旁用力,抬眼时盯住她,貌似恭敬,实则无礼地道:“婉儿服侍陛下。”
她微有些恼了,提高了声音叫:“婉儿!”
婉儿看着她,面上神情变幻莫测,好一阵后,却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手自膝头轻抚上大腿,冰凉的指尖激得她又痛快又不快,略绷紧了身子,刚要收回前言,将这无礼的小东西斥出去,从此再不重用,却见小东西缓缓勾起嘴角,盯着她唤:“阿曌。”
她一怔,竟未生出被冒犯了名讳的恼怒感,反倒生出些莫名的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来。
“曌”本不是她的名字,是她当了皇帝以后生造出来的讳。从未有人以这个名字唤过她,无论是尊敬的,还是无礼的。她所能想到的唯一会用到的地方,大概是以后的史书:某某皇帝讳曌。
在她亲近的人口中,她曾是阿武,是武氏,是媚媚,是媚娘,是七娘,却从不是“阿曌”。
做了皇帝之后才有的、却永不该有人叫的“阿曌”。
这两个字…真新奇。
她眯着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婉儿再靠近一些,整个人挤进了她的两腿之间,两手则已开始解她的衣带。
小东西依旧是跪着的,腰弯下去,头恰靠在了她欲望的源头处,舌尖伸出,轻轻碰到了那源头,接着又伸进去,灵巧地点点碰碰,吞吐自如。
她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十五岁。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1章 交易
和阿欢在一处, 便总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其实也不曾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左不过是家长里短、絮絮叨叨, 或用一顿饭, 这一日竟也就过去,再一会, 连大半夜也过去了,再四拖延,到底是被她推了起来,悄默默地回了丽春台,稍事梳洗,贞观殿派人来宣,忙忙地又随着过去, 到了内殿,但见母亲披衣坐着,意甚闲懒, 传召时意甚急切,真到了这里, 却又不忙和我说事,只先笑着将我一打量,半打趣般地道:“昨夜没出去?”
我知她的意思, 含糊道:“有些累,就早早睡了。”
母亲一笑,恰见人捧了早饭来, 便对我招手:“这么早叫你,想是还未用饭?”不等我点头,已命人将早饭分作两份,我略喝了一口粥,偷眼去看母亲,她吃得也不多,边吃又像是在想些什么,片刻后,转眼看我:“你的家令,叫什么来着?”
我不觉一怔,略想了一下方道:“叫严士韬。”
我那公主府的属官,自柳厚德之后,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便是昏聩无能之人,这倒不怪司属、天官,诸王僚属本就不是什么优差,公主属官便更难讨士人欢心了,能得一柳厚德,还是当年母亲怕我年轻不懂事,特地选的能士为我辅佐——且那时我尚有驸马,家令还有出头之处——而我为将宅邸牢牢掌握在手中,故意将大小事务都委给宋佛佑、冯世良等人,家令等官,越是庸碌,我反倒省心,因此竟任这情形持续了许多年。
母亲见我模样,便已笑了:“你和他怕是不怎么相见?”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不怎么相见,不过我久在宫中,有什么事,都只叫他们传话,也不必特地见面。”
母亲道:“你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可见这家令做得实在是不称你心,不如就免了他,另换一个罢。”
我心中一动,道:“严士韬做事未曾见什么错处,另换一个,也不知好坏,还不如留他用着。”
母亲一笑看我:“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