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轩辕有没有睡着,一呼一吸悄无声息,尚未散去的酒香混着平日沾染的龙涎香,虽不合时宜,顾秉却禁不住地心猿意马,随即不免一阵自我唾弃。
突然有微凉的触觉,轩辕伸手抚上顾秉的手背,又轻轻扣住:“想什么呢?不睡。”
顾秉耳热,想抽出来,却发现轩辕的手劲极大,赧然道:“自然是蓟北的事情。陛下有什么想法了么?”
轩辕在黑暗中转身,温热的鼻息扫过顾秉的脸:“朕觉得,朝中有j-ian细。”
顾秉心下纳闷,朝中有j-ian细这件事情,苏景明告密时也是提到过的,此时陛下重提此事,乍看有些多此一举,除非......
顾秉声音飘忽,连自己都有些分辨不出:“莫非,陛下的意思是,我们身边,枢密就有j-ian细?”
轩辕虽冷心善变,但其实是个极其念旧之人,登基数年,大开恩科,广纳寒门子弟,但真正倚重多为东宫旧臣。他口中的“我们”多半是东宫旧臣,顾秉在脑中搜寻自己所知由东宫而出的诸人,从凤阁鸾台到微末小吏,一张张面孔顶着不同的表情怀着叵测的心思,明明是极其熟悉的人,官服换了颜色,面目反而却愈发模糊了。
轩辕轻挠他的手背:“谈谈你对他们的看法吧。”
顾秉沉默半晌,没有推辞,轻轻道:“臣对每个人的看法和他们在朝中的风评未必相类,而他们的本来面目就更加难测了,不知陛下想听哪种?”
轩辕轻笑:“难得你这么老实,唔,朕久居宫中,消息闭塞,那便先听听朝中风评吧。”
许是黑暗纵容了人的胆色,往常只会腹诽的顾秉冷笑出声:“好吧,看来陛下的暗卫细作都是吃白食的,那臣便只好班门弄斧了。”沉吟了下,顾秉斟酌字句:“我们这些人,大致分为几类,黄大人和史阁老苏太傅都是三朝元老,甚至还是王丞相的同科,自然是德高望重,威望极高;赫连兄和周兄虽一个出身陇西将门,一出身江东华族,但其祖辈均是闵帝旧臣,群臣对于他们,敬畏也好,忌惮也罢,纵有微词也是不敢轻易议论的;秦大人,蔡大人,吴大人,包括臣都是寒门子弟,鲤跃龙门之后再蒙陛下知遇,虽不曾有只言片语飘进臣的耳朵,但臣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士族诸位大人对我等应还是有隔阂的吧。”
虽轩辕身子未动,但顾秉可以感到他正侧身凝视着自己,有些发窘。
“恩,再说说你的看法吧。”
顾秉抱怨:“陛下就那么喜欢让臣当小人。”
轩辕笑的有几分无赖:“得罪人的事情,当然留给臣子做,勉之,这是恩宠。”
顾秉叹息:“臣的看法与其他众臣怕是大同小异,黄大人是当世宰辅,对臣劝导提携良多;赫连则可能会成为名将,但x_ing情火爆,偶尔冲动;伯鸣兄是可与陈平媲美的谋臣,不过私下里有些不检,难免遭人诟病;秦兄这样的能吏,百年也难得一个,然而过于耿直,招人嫉恨。”顿了顿,“蔡同恩,吴庸几个平日里都难得接触机密,臣便不说了。”
轩辕没有说话,半晌道:“万一,朕只是说万一,他们有的人有异心,勉之你说是谁?”
顾秉默然:“臣不想猜,心里难受。”
轩辕长叹一声:“勉之,这次的事情,只能朕和你合计出一个办法来。朕,朕心里也不好受,但朕,已经不敢相信他们了。”
顾秉眼眶发热,不知是为等闲故人心易变,还是为轩辕那一个“信”字,喉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哽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顾秉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时至今日,蓟北的局势到了如此地步,其实我们还有的选择不多了。”
轩辕轻轻重复道:“我们......朕喜欢这两个字,勉之说的没错,咱们派去的莫奎不管是真死假死,起码已经证明燕王已经忍不住了”
顾秉皱眉:“此次的事情,最好的结果,便是能让燕王不战自退,当然,臣以为可能x_ing已经不大了。其次便是能把战局控制在河北道一带,这样以朝廷之大,战事估计能尽快结束。”顾秉顿了顿,“最差的一种结果,就是燕王有勾结的党羽,或在其他州县,或在朝廷,或在军中与之呼应,那么......”顾秉说不下去了。
轩辕桀骜一笑:“全军覆没,朕免不了要去向列祖列宗请罪了。”
顾秉四肢发凉,浑身颤抖,光是想到那番场景,就让他恨不得死过去。
长久的死寂过后,轩辕突然拥住他,虽隔着衣物,顾秉也可以感到来自于另一个人身上的热度。“勉之,朕有的时候在想,若是当年朕没有把你要来东宫,你是不是就不会像今日这般郁郁寡欢,会不会一切都会不同。”
顾秉想要辩解,轩辕却按住他的手,问:“你刚刚说遍了所有人,独独漏了你自己,十多年前在东宫的时候,朕就曾和你长谈过这个问题,还记得么?”
顾秉轻轻道:“怎么不记得,陛下说臣狼顾之相,就差说臣狼子野心了。”
即使在黑暗中,轩辕也能猜到另一个人的表情,应当是一贯的平和澹静,轻轻浅浅的一抹笑,犹如终南山间的潺潺泉水,又如常挂在腰间早已磨得圆润的祥云佩,又或者是是上元夜洛河上那一对莲花灯。
也许那些都不像,顾秉其人,不过是子夜中书省彻夜不息的一盏孤灯。
可那就够了。
“臣其实只是一个庸人俗人,不过运气好了些,遇到了陛下。”
轩辕听见自己的声音:“世人均道勉之是朕的第一宠臣,他们说的没错。不过再受宠信的臣子,都有被猜忌提防的一天,朕扪心自问,绝不是良善之辈,结发之妻,兄弟手足,甚至是亲生儿子,若有必要,朕没有不敢剪除的。但勉之你记着,只要朕在世一天,外戚权臣,藩王后妃,任何人想对你顾秉不利,都是白日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在第四十八章的时候,这俩倒霉孩子终于抱上了....
但...似乎...离终成正果还有段距离?闪...
第二十章:好尽忠诚报紫宸
今日轩辕叫了大起,群臣均早早便到了翔凤阁外等候。恰是四月,然桃红柳绿,莺飞燕舞都被隔绝在九尺宫墙之外,唯有暖风习习提醒人们错过了多么好的一片春光。
螭头栏杆两侧,御史大夫赵子熙和谏议大夫苏景明依然相对站着,却均是神色冷峻,没有半分交流。吴庸捣了捣站他身边的孟尧:“唉,孟兄,我听说赵大人和苏大人少年时明明是结识的,而且都是史阁老那边的,怎么今儿看起来势同水火似的?不该啊。”
孟尧想来早已习惯了吴庸的聒噪:“这个我不知晓,但我更关心,为什么赵大人冲着顾大人去了。”
顾秉不无惊讶地看着赵子熙,暗暗提防起来:“赵大人。”
无论是资历还是官阶,赵子熙都比顾秉高上一些,而且又是皇亲士族子弟,这样的人,不说和顾秉结交了,恐怕连攀谈都是不屑与之。如果说苏景明是富贵清雅的白牡丹,那么赵子熙恐怕就是高不可攀的凌霄花,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自惭形秽,如履薄冰。
赵子熙打量着眼前这个平平庸庸却青云直上的寒门子弟,又想起今日的目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顾大人。”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到阑干尽头,避开朝臣和宦官的耳目。
顾秉注意到群臣的目光一下子聚拢过来,又装作不经意般地转开,只吴庸一人双眼发亮地地盯着看,心中不觉好笑。
赵子熙斟酌着字句:“顾大人,愚兄想向您打听个事情。”
他表情尴尬,吞吞吐吐,想来从未放低过身段,于是那声套近乎的“愚兄”也带了些倚老卖老的意思,顾秉心中诧异,脸上却依旧是谦卑恭顺的样子:“赵兄乃是顾某前辈,屈尊纡贵不耻下问,下官荣幸之至,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子熙眼神游移,声若蚊呐:“蓟北的事情,你们知道了?”
顾秉有些惊讶,据他所知,赵子熙虽是史党,但向来独善其身,从不参与党争之事,他知道蓟北之变不奇怪,但他竟然原意c-h-a手,就有些诡异了。
赵子熙见顾秉沉默,又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我知道此事机密,我只想知道,谁告诉你们这件事情的?”
顾秉心下思忖,嘴上却道:“下官不清楚。”
赵子熙知他为难,定定地看着他:“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苏景明?”
他眼眸里万年的寒冰破碎出一道道裂纹,从里面透出绝望悲凉来,顾秉挂在嘴边的敷衍之词又咽了下去,只叹了口气。
但这声叹息,便也足够。赵子熙缓缓闭上眼睛,扶住阑干,再睁开眼睛时,已是平静无波。
“顾秉,我欠你个人情,他日必将奉还。”
说罢,转身离去。
恰在此时,钟鼓齐鸣,正好五下。
轩辕端坐在堂上,注视着阶砖下的群臣。他们无论j-ian猾忠厚,或贪婪清廉,此刻都跪伏在尘埃中,卑微而又谦逊。但轩辕知道,他们的每个人都是维系庞大帝国运转的梁柱和橼榫,甚至有些人,在某些时候能够左右轩辕自己和整个王朝的命运。
而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来了。
小黄门絮絮叨叨的时候,轩辕又在脑海里把昨夜和顾秉合计好的决策过了一遍,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将泄露蓟北一事,然后群臣必会分成两党争执不下,总有一派提出剿燕,再然后,自己便会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