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陈则铭和杜进澹也看到了夜空中那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绚烂,陈则铭凝目尤未语,杜进澹已经低声自语:“策反成功了……”
陈则铭收回目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仔细思量片刻,终于忍不住道:“魏晖听说是朝亲王最爱的心腹,在朝中也有勇将之称,难道竟是如此轻易叛主的人?”
杜进澹微笑:“好巧,杨大人临行前也说了相似的话。”
陈则铭满面诧异地望他。
杜进澹继续道:“于是他向万岁要了十名视死如归的勇士,说魏晖一旦不从,便立即以重锥击杀,另择他人为帅。”
陈则铭一听,更是吃惊,暗忖那杨如钦人不到弱冠之年,手无缚j-i之力,见识手段竟然已经狠绝至此,也不知是该赞还是该叹。
杜进澹叹道:“魏晖有一员副将,曾是我的门生,后因故弃文从武,他一心钻营改投了朝亲王门下。杨大人问清此人x_ing情后,便朝我索要了一封亲笔信,说是要拜会此兄……若是我料得不错,想必这人现在……已经是那四万人的新大帅了。”
陈则铭这才恍然,说起来好生简单,寥寥数语罢了,可一介文士,于万人之中夺其帅,这样的计划真是险到极处,只听着已经让人咋舌不已。不过或者正因为如此,常人不敢想不能想,才反而有了杨如钦成功的机会。
所谓兵行险着,人人都知道,却未必想得出,又或者想得出却未必做得到。
他不经意想起出行前杨如钦朝自己挥出的那一剑,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霍然起身,仔细想了一想,突然背上冷汗淋漓。
剑停在咽喉前的那一刻,自己身后空门大开,此刻若有人从身后袭来,必定是一击而中。
他可以想象,魏晖就是死在了相同或者相似的一个瞬间。
一个掉以轻心的瞬间。
他脑后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摸了摸头,暗自嘲道,幸好那一刻,杨如钦只是试一试。
正想着,皇帝从院中走了出来,吴王跟在他身后不远。皇帝跨出门槛时,卫士们拦住了他身后,将两扇红漆大门合了起来。
几步之外,吴王年轻的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提起衣襟跑了过来,而大门在他到达前一瞬间,“砰”地一声,紧紧闭合。
门内传来急促的敲打声,吴王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哭声在喊:“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开门啊!!”
皇帝y-in沉着脸立在门前,充耳未闻,他背向着那呼喊,并不转头。
陈则铭迎了上去,讶道:“万岁?”
皇帝一把拨开他,急促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住了,回身指着太后寝宫:“烧了!!一个不留!!”
众人都怔住。
陈则铭大感茫然,不禁看了杜进澹一眼。只见杜进澹微微叹息一声,面上却并无丝毫意外之色,显然两人早已经商量过此事。陈则铭心中一沉,待要上前进言。
皇帝凝视着那宫闱,轻声道:“若有一个人……跑出来……你们就提头来见!”说罢,怔怔看了片刻,拂袖而去。
杜进澹无声地挥手,让兵士扛来柴火,堵在门外。
陈则铭呆在原处,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这才真正反应过来。他之前虽然上场杀人无数,但火烧太后宫殿这样的忤逆之事却做梦也想不到,心中砰砰狂跳,汗出如浆似在发虚,急步往前追了两步,却被人扯住了衣袖。
他回过头,杜进澹正看着他,摇了摇头。
院中呼喊声越来越杂乱,显然众人都因吴王唤喊而觉察到情况有异,纷纷奔到了门后,不断地狂喊捶打。
陈则铭怔怔听着,终于不忍道:“可……那些都是王爷……是太后啊!”
杜进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以为万岁不知道?”
陈则铭无言。
有兵士拿来火把,陈则铭上前几步,挡住他:“等等,我去找万岁!这样一把火烧了,干净是干净了,痛快是痛快了,可天下百姓会怎么说,悠悠之口怎么堵得住!”
杜进澹见他执迷不悟,冷冷道:“你这是引火烧身。”说着抽出那兵士手中火把,扔到了柴堆上。
陈则铭跺足:“大人!!”
杜进澹道:“这火一时半会还不至于把屋子烧塌,万岁还未走远,也许你快点还来得及。”陈则铭怒目看了杜进澹一眼,朝皇帝离开的方向奔了过去。
跑了几步,回身一看,宫门前的火焰已经燃了起来,光影跳动,妩媚异常。门内尖叫声,哭泣声,咒骂声,在院里起伏不断,喧闹如沸,敲门声直如擂鼓一般,捶得人心中一跳一跳,不得安宁。
火光外一队队的兵士们正用不断泼水的方式隔断火势往外蔓延,一组接一组井然有序。
杜进澹背向着自己,孤身而立,冷静又残酷地负手站在队外,脚下y-in影拖得巨大无比,在火光摇摆时,竟显出如妖兽般的狰狞之姿。
陈则铭骇然。
待半路追上皇帝,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意外,只道:“明日一早还有一战,将军先休息去吧。”
陈则铭跟在他身后,道:“万岁,那太……”
皇帝打断他话道,“杨如钦只策反了一路中军,还有近四万敌人在城外,他们不知晓朝亲王麾下已叛,但今夜之火想必会烧个整夜,这样大的火势,城外也看得到,难免会有所提防。明日天一亮,将军即可率军进攻。殿前司有二万人,均归将军调度,待战时与杨如钦来个前后夹击,将损失控制在最小……毕竟这都是朕的兵将,是用来打匈奴人,不是用来自残的。”
这战前部属他说来条理清晰,安排周全,显是早想好的,按理推之,后宫之火想必也是深思熟虑的后果。陈则铭心中更急,低头应允之后,又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说……”
皇帝皱眉:“有话明日再说。”
陈则铭脱口道:“等到明日便全烧光了!!”
皇帝猛然立住脚步,久久不语。
陈则铭惊觉自己语气实在过激,慌忙跪了下来,“臣该死,可臣以为,此举传将出去,必定有损万岁圣誉,实在不是……”
皇帝缓缓转过头,静静俯视身旁的他。
陈则铭见他目光有异,不禁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皇帝。
皇帝蹲下身,两人平视半晌。皇帝突然笑了,轻声道:“爱卿……你还追过来反复提醒,朕该怎么说你……你没发现……朕从一开始,就一个也没打算放过吗?”
陈则铭瞠目结舌,皇帝伸手在他脸颊上拍了拍,以示安抚,站起身绕过他走了。陈则铭愣在原地,隔了半晌才能动弹,呆了一会,低头轻吁了一口气。
皇帝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半点笑意也没有,满是杀机。
起身转头,宫墙之后火光渐盛,此时火势已大,想扑灭已不能。
那里的人他一个也救不了。
陈则铭垂下目光,满心无力,脑中杂乱如麻,竟然不知所措。
他自幼受父亲教诲,对忠孝两字看得极重。
以父为天,以君为天。人生百事,孝字当先。书本上句句字字还历历在目,那是他幼年起便熟读百遍,随口可诵的,父亲说这都是圣贤所言,当奉为一生做人的信条。
然而,今夜他的所见所为已经完全颠覆了这一切。
他从杨梁那里得知过皇帝与太后关系紧张的原因,也亲眼见过两人间的暗潮涌动,他还知道皇帝是个天生心狠手辣的x_ing子,但他还是没想过皇帝会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解决这段感情。
兵临城下,皇帝凭智谋一手扭转了局势,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更证明了自己的手段无人能及,他是天生的君王。
既然已经是胜券在握,那这样的残酷手段就只能称之为泄愤了。
疏远,幽禁或者事后依法论罪,什么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火烧寝宫呢?
一把火将所有的亲人烧成焦炭?
包括那些愚蠢的亲王,可他们是他的叔伯兄弟,包括那个无情的妇人,可她是养育过他,一直被他称为母亲的人?
这样的方式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
理智上他可以明白皇帝在斩Cao除根以绝后患,感情上却不能接受这样彻底的翻脸无情和叛经逆道。
这样的君王让他觉得惧怕心寒,而且无法沟通,他们就象两个世界的人,彼此孤立,完全没有交点。他想起当初的杨梁,杨梁经历过的那些,与他如今所面临的几乎完全相同。如今他已经彻底的明白了杨梁的想法,那个人以渐渐疏远万人之上的君王,这样旁人难以做到的潇洒姿态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那自己该怎么办?
坚守信念还是顺其自然,袖手旁观还是推波助澜?
他更进一步感受了自己的软弱,当信仰与现实起了冲突,他只能束手无策。而以他现在的经历与智慧,尚做不到看穿这一切。
渐渐的,火光冲天,宛若白昼,只照得须发可见。
他低着头,逃避般不看那光亮处。
如此立了半晌,突闻身后有人悄悄走近,他猛地转过头。从假山刚绕出来的女子,看到此处居然有人,惊骇地几乎跳了起来。
陈则铭皱眉看着那宫女,觉得有些眼熟,认了片刻,道:“怎么是你?”
那是荫荫的贴身侍女小红,不知为何夜深了还在宫中乱晃。
看到是他,小红才勉强镇定下来,抬眼看那火光处,结结巴巴道:“是……是娘娘让我出来看看……何事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