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的面色沉下来:“小王爷,你还年幼。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王爷和王妃想一想。——别伤他们的心。”
云煦震动,只好停步,看沈微走远。
此时夕阳彤云映染半天,沈微的衣衫被晚风拂起,衬着绿Cao花墙,不知为什么让云煦心一动,仿佛记忆深处或梦想中情景再次闪现,出了稍会儿神,立时转身回至画房中,将这一场景画下来,一直描染到深夜,才算满意。
云煦随手吃着谢凡着人送来的点心,看着眼前的画,好像记忆里有这么一天,一个人在夕阳晚暮里走远……真有这样的记忆吗,细想又不真切了。
记忆里的那个人是谁呢?
父亲?
父亲为什么不肯见自己呢,他对自己就那么不关心?
父亲的画被视为当世珍品,市面无价可求。枉他为父亲唯一的儿子,自小至大没见过父亲一幅画,他的画也是学自母亲。沈微曾说父亲爱自己至深,体现在哪里呢?
第二日到书堂,沈微已早来了。即便有仆人侍从,沈微还是向云煦眨眼笑,春光明媚的样子。云煦想,沈微素来沉静,滔天骇浪也纹风不动的,这是怎么了,想到对策了?还是那本书查到结果了?便微笑问:“沈先生最近看书可有心得?”
沈微满面笑:“昨日晚得知了一桩喜事,帮国公爷查吉祥日子,没时间看书。”
这都什么啊,云里雾里的。这时谢洵和宋轩一起进来了。宋轩见了云煦就笑道:“小王爷,恭喜恭喜。”
谢洵也唇边浮了一笑,笑意勉强。
云煦明亮的眼睛看宋轩:“喜从何来呀。”
宋轩笑道:“这不该我说。很快就知道了,小王爷且等着就是了。”
谢洵已经坐下,庄重的样子;四人也就不再闲谈,开始学琴画了。
谢洵今天不高兴。云煦很欣喜终于可以看到谢洵情绪也是会有变化的了。不知是不是那本书闹的。若是,那本书也算功臣了。人总平静无波,多累啊,便是湖面,风一过还起褶皱波纹,变化放松一下呢。
云煦心思不在学习上,很快功课回完,出学堂时,云煦对沈微笑:“桃花坞里的桃花开了。”
沈微含笑点头:“嗯。我记得那一带桃花尤其多。”
云煦笑了一下,转头迈步走的时候,恍惚见谢洵清亮的目光扫了他们一下,云煦心里害怕,不敢求证,大步走远了。
云煦在桃花坞摆了小桌香茗,风一过,桃花瓣瓣飘落。云煦用翡翠茶杯接桃花瓣,正寂寞不堪的玩着,下人报:“小王爷,沈先生来了。”
第4章 我当你是朋友
沈微踱过来,笑看云煦茶杯里飘浮的花瓣,道:“小王爷今春的桃花开得可真盛,国公爷要将大小姐许给你呢,王爷也应了,已经着人去合八字了。”
这就是他们说的喜事了。云煦隐隐猜到婚事,但不敢确真。大小姐,谢洵的亲妹妹。好像只有十一二岁?
“你将那本书的事告诉国公爷了?”云煦道。
沈微轻笑了一下,低了目光:“你不愿接受谢洵的美意,总得有个事断了大公子的念想。谢洵仁义亲情,不会对他亲妹妹的夫婿动念头的,我想国公爷也是这么想的。”
“谁要你告诉国公爷的?”云煦不知为什么动了气,道:“我当你是朋友,将烦难事告诉你,不是要你去告状的!谢洵——”云煦说到这里才明白,自己是在为谢洵生气。不管谢洵是不是真心,那本书都是打着谢洵的名义送的。此事被国公爷知道了,谢洵怎样的难堪?
云煦转头就走,丢了沈微在那里。
心里觉得对不起谢洵,内疚,也很羞愧。仿佛他和谢洵的私密事不经允许被人揭开,暴露于大庭广众,这样的想法和情绪,让云煦懊恼无限。
回至卧室闷坐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对沈微的发作毫无道理。沈微是在帮自己,倒无端被自己翻脸抢白,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么骂了自己一句,云煦倒笑了,出来问仆人,说沈先生已走了,云煦也就罢了。想明日对沈微态度好一点,谢谢人家。沈微肯帮自己,是看父王的面子,云煦明白。
第二日上午,云煦边寻思着如何面对沈微与谢洵边向学堂走,忽被仆人行礼拦住,说王爷要见他,一时云煦情绪都激动了。父亲肯见自己了?因为那桩婚事么?沈微倒是做了件好事。他能见到父亲了。虽然他都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模样了。初来谢府时他曾见过谢凡,但父亲没有现身。
云煦跃跃欲试跟随仆人步入白云观,素朴的台阶院门,转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出乎意料的广远美丽的所在:湖水亭阁、楼宇桥廊,花Cao树木,无不精美雅致。诗情画意——云煦真的体会了这个词。哪里是道观,分明道观只是其中的一个景致,一个名目。
怪不得谢凡住在这里不出来。
云煦欣赏着美景向前走,忽见远处假山上的楼阁——便一怔,这阁顶好熟悉,好像与自己住所之后假山瀑布上的亭阁相像。云煦度其方位,应正是那亭阁的另一面,当时还以为是装饰,无路可上呢,原来这一半在白云观。心念忽一动,若在这楼阁上看自己的院落——当是一览无遗的。
遥遥有琴声响起。云煦再一怔,转过头来,这么清灵雅致入人心魂的琴声——当是——那人弹的。那人琴艺天下一绝,世人都说得听一曲,此生无憾——云煦从未听过。琴声萦绕入心,如斯清美绝尘,意境开阔高远,云煦神魂都被掠去的沉浸,憧憬、向往、心怀澎湃。一时又隐隐觉得这琴曲就是专为自己弹奏的,因为那么真情挚意,思念绵长,百转千回。
琴声里的意思他觉得他听懂了,虽然不能确切。在这样的琴声里,云煦忽然想扑进那弹琴的人怀里,说我想你,崇慕你,原谅你——却忽然明白,哪里有什么需要他原谅的!弹出这样琴声的人是他的父亲,他的亲生父亲,他可以凭借着血缘关系轻而易举走到他身边,与他说话,何其的幸运!
多年积攒的怨恨轻飘飘在琴声里消散。
天地间,只余美好和爱,一如琴声所现。
云煦寻琴声走去,遥见亭子间坐着那个抚琴的超凡脱俗的人。一袭象牙白锦衣,黑发用玉簪挽在脑后,谪仙一般,不染凡尘。云煦的脚步静下来,心也净下来。这样一个人,便一世不见,也只得原谅。
谢凡坐其身边,着家常衣,清爽随意的很。待琴声止了,谢凡便牵了那人衣角侧头望着他笑,很满足很欢喜的样子。
云煦觉得谢凡r_ou_麻的不行,那副很讨好自己的爹的样子让云煦尤其不爽。仆人趋前通报,那人向自己望来,离琴起身。
云煦心忽悠一跳,端稳上前跪拜行礼,口称:“煦儿拜见父王”。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举止粗鄙,连那人行为的一星半点都比不上。
宗境步子很快地下石阶双手将他扶起。云煦不敢与起对视,倏忽间,情绪汹涌澎湃,眼圈不觉红了。
“煦儿。”宗境唤了一声,少顷,将云煦揽在怀里。
这个动作云煦很不适应。他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动作他曾盼望得太久,梦里都想,可如今真来了竟有些别扭,还委屈。
“爹对不住你。”宗境说。
便这一句,云煦泪哗地涌出,他也不知为什么要哭。他成长的岁月里还没有这么在别人面前哭过呢。
“煦儿。”宗境的声音也在落泪。
谢凡过来,缓声温言:“父子相见,应有许多话说,我先走了。”他去了,带下人稍瞬走远。
宗境放开云煦,抹了下眼泪,“来”——声音温和,拉着云煦到亭子间,席地坐下。
云煦抬头看自己叫做父亲的人。
这么清澈真挚的眼,这样清雅俊逸的容貌,这么,不似凡人。
宗境也一直看他,好一会儿,笑了:“来,我给你沏茶喝。”
云煦默默地看宗境煮水、洗茶、泡茶。忽然明白,这样一个人,不把谢凡的心神过滤干净,不把谢凡的魂都迷去才怪。
云煦双手接了父亲给自己沏的茶,低头细品。这茶便如父亲的人,便如父亲的琴和画,父亲大约是做什么都要做到人间绝品的状态。
“煦儿,昨日国公说,想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他说他的女儿很出色,掌上明珠般长大,可堪配你。他的话料来不错,为父便为你定了这婚事。”
云煦低头,稍会儿答:“谢父王。”
“我一直未见你,想你很怪我。你来时我不在府中,待回来,见你那么快乐,又怕引起你的怨恨,不敢见你。想你多在谢府住些时日也好,可以每天看见你。此番订了亲,你就可以回京城了,将婚事告知你的母亲,为你筹划下定。”
云煦抬头,看向父亲:“父王,您,与我一起回京可好?”
宗境垂了睫毛,稍会儿道:“我,此生也不想回那里了。”
一时许多的话压在云煦心头,他想替母亲讨伐,可是看着父亲在那里坐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一个人,你看着他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唐突他。
“我以后还可以来看望您吗?”云煦问。
“当然。”宗境笑了:“随时可以来。——你若不怪我,我们一起用饭吧。”
云煦看着宗境,这人是自己的父亲,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们一起向饭厅走,云煦奇异梦中的世界可以这么轻易来临。他比父亲低一个头,他们的人影在脚下错落移动。他是父亲生命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