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煦侧头看父亲,父亲目光明净,向他亲切一笑,竟有些歉疚、腼腆。云煦忽觉父亲像一个孩子,一个需要自己用宽广怀抱原谅和接纳的孩子,这真是奇怪的感受。
他们落座,用餐。宗境的一举一动太美了,人怎么可以活成这么艺术。云煦简直不敢相信如果自己一直成长在父亲身边,是不是也被培养成这样一个人?
云煦发现菜式都是自己喜爱的,宗境宽和地照顾他饮食,为他择鱼刺,夹菜蔬。父亲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他欣然接受着父亲的照顾。
宗境应是从来没照顾过人,可是很温柔用心。云煦觉得父亲是一个心很静的人,他发现父亲几乎没用什么饭菜,因道:“父王,您不用照顾我,您自己也吃些吧。”
宗境含笑摇头:“我不饿。”一径沉醉于看儿子吃饭。
他爱自己,云煦终于相信沈微的话。一颗心缓缓舒展。
饭罢,他们在园中闲走,宗境说:“春日方暖,你穿的还是有些单薄了,春捂秋冻,老话还是要记着的,待傍晚了,一定多穿件夹衫。”
“我知道了。”云煦说。“跟我的黎元总是记得的,我不听都不行。”
宗境点头:“他跟我的时候就很尽心。我这些天听他汇报你的情况,倒还放心。”
“父王,我可以看看您画的画吗?”云煦道。忽想若不提此要求,也许此生也看不到父亲的画吧。
“啊,”宗境笑了,有些为难:“我画的画转眼被国公收走,也不知他都送谁。这些年游山玩水多,画得少,虽有些在这里——”
“您若为难我就不看了。”云煦忙道。
“不为难。”宗境些微不好意思,领云煦转到另一边小路:“跟我来。”
走进屋子,偌大的厅堂内挂着一墙的画,都是自己,从襁褓到孩提,逐渐成长到昨日舞剑,大约二三十幅。
“您偷看我!”云煦下意识道。
宗境有些赧颜,“我想你了,就回京在王府隔壁住下,那里也有和这里一样的楼阁,可以居高看庭院中花园里玩耍的你。我喜欢看你的成长。”宗境神色有些怔忡。
“可——”云煦不明白。
宗境一笑,转头:“难得你在,来,坐这里,我给你画一幅像”。
宗境画画的时候,云煦看一会儿父亲,再看一回墙上幼年时的自己。终于明白,父亲爱他。父亲这些年的生活应该再简单不过,陪伴的是谢凡,牵挂的是自己。他在父亲的生活中是饱满的存在。
云煦看着作画的父亲,忽然冲口说道:“我先不回京,在这里随您学画可以吗?”
宗境停笔,抬头望他笑道:“当然可以。”
在父亲那里,大约他说什么都可以吧,这么亲切随和的父亲,云煦的眼睛又有些发潮。
他曾想过千百遍见父亲的情形,以为会恨怨,却发现这么爱这个人,希望得他的喜欢。
晚饭时谢凡过来陪吃。云煦觉得谢凡来的多余,他们十几年才见,谢凡这一会儿都不能让人?好在父亲的心与关注全在自己身上,谢凡在一旁寂寞的夹菜,笑都有些不自在了。
“晚间你住这里吧。”宗境对云煦说。云煦瞥见谢凡的眼睛瞪大起来,当即含笑说:“好。”
谢凡微笑搭话:“住远香榭?”
宗境道:“不用那么远,住我这里就好。”
谢凡垂了目,眉梢挑了一挑,神情颇耐看。
云煦开心扶了爹爹起身。宗境说:“我们再随处转转?”云煦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第5章 我说了,你别笑我?
从没有过的开心,跟替母亲出了气一样。
他们并排在园子中走,说说这个,聊聊那个,云煦觉得惬意极了。他们这么些年没见,在一起稍瞬却如彼此很久前就熟知了的父子,融洽和睦。
云煦不知世间父子是否都如他们这般亲和,心中暖暖的,好似把十几年的缺欠都补回来。
晚间宗境细心照顾云煦入睡,为云煦扶正枕头,拉了被子,撒下床帐,吹熄灯,然后轻手轻脚走远。
云煦很久都没有睡着。因为宗境没有回来。
第二日早起,云煦暗暗给自己比拳,赢来父亲的心不在一日半日,与谢凡斗,且有时日。母亲您瞧我的。
这一日云煦要父亲教他学琴,他学得极好,父亲很高兴;再一日,要父亲教他作画,他的画学自母亲,有些根底的,父亲颔首,然后指点他,他们几乎忘了吃饭,还是谢凡来提醒。谢凡提醒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和撒娇,那么大的人了,真教人无语。晚间父亲送云煦回房,陪着云煦直到睡着才离开。
若不离开就好了。云煦想。
这一日云煦成心绘画上瘾,不肯去睡,宗境便陪着,在一旁有兴趣地指点。快天亮了,云煦才放笔,宗境已在一边伏着桌子睡着了。云煦看着父亲的容颜,一时有些心疼,父子天□□,他这么依恋爱这个人。
再一日他弹琴入了魔,宗境依然陪着,最后倦倚茶桌瞌睡。
谢凡走进来,将一件披风给宗境盖上,温柔说:“夜深了,先去睡吧,明日再弹。”
云煦懂事道:“父王您去睡吧,我再弹一会儿。”
谢凡看云煦的一眼中似有刀锋在闪,宗境笑说:“无妨,我陪他一会儿,你先去吧。”谢凡无奈的温存笑,只得走了。
云煦发现,谢凡对父亲很上心,很在意迁就,父亲对谢凡却只是安然接受,并没有特别的抚慰。
云煦喜欢和父亲相处,一来,他爱琴画,二来,他的天赋也不差,父子会心处,相对而笑,实在是人间至乐。
从此晨昏颠倒,父亲晚间再没离开他过。谢凡的眉目都要生烟,但对父亲还要软笑温言。做“贤妻”,容易么?
一个月后,母亲的信来了,要云煦回家。
云煦心明镜似知道这是谢凡快马传信给了母亲。不怎样在信里说自己在谢府读坏书闹断袖恋呢,吓得母亲要他立即回家。
云煦将母亲的信庄重递与父亲。宗境没接,只微笑道:“那你就回去吧。”
云煦看着父亲,道:“我不舍得与您分开,琴与画方学上瘾——”他不知怎么就眼圈红了。他是真舍不得离开。
“过些时日再来,多住些日子。”宗境安慰说。
“父亲您陪我回京好吗?我想每天与您得见。”
宗境垂了目,好一会儿道:“煦儿,父亲愧疚于你,你的愿望原该答应,便自己为难也应允可。可是父亲有些事是做不到的,有的人,父亲此生不想见。”
“这么多年,不管发生过什么,就不能原谅吗?您都学道了!——”云煦有些激烈,还委屈。
“我早已想开,但不想面对。”
云煦咬唇,转身就离开。
他飞快地在园林中走,很快便满脸的泪。
云煦在屋子里收拾东西,一样样东西往箱子里砸,仆妇小厮在门外站两厢,谁也不敢近前,有人忐忑报:“沈先生来了。”
沈微进了屋子,云煦将枕头摔箱子里,静立不语。
沈微看了一眼凌乱的屋子,没说什么,将枕头复抱回床上,再到箱边样样将东西摆放齐整。他这个样子,云煦倒也不生气了,坐回床上,看着沈微沉默而温柔的忙着,问:“谢凡让你来的?”
“国公爷命沈某护送王子回京。”沈微边温和说着边卷桌案上的画,放置箱子里,道:“我替王子要一幅王爷为你画的画吧。回京了,给王妃看看。”
沈微想的周全,云煦胸口憋闷,笑:“我要所有的,都带走,一幅不留在这里。”
沈微微笑:“王爷应会答允的。”
沈微问询离府时日,云煦道:“你告诉他,我明天一早走,不向他和谢凡辞行了。”
“王子先用晚膳。”沈微温和道:“然后我陪您去辞行。”
晚饭后沈微果然来了,温和有礼地候立。云煦这才发现沈微的好处。帮自己要画,是周全;督促自己辞行,则是心底的善意。他本不需如此的,只是不想让自己与父亲闹僵,留再相见的余地。处事周全,妥帖良善,诚心好意,怪不得谢凡重用他。母亲常说,识人便需那真正良善的,否则再能干,若心地不纯良也会给主人添麻烦累及安全。云煦瞧沈微行事,心和缓下来,随他去了白云观。仆人通报进去,好一会儿才引云煦入见。
室内,宗境坐椅子上,谢凡站窗边,云煦立时感觉到,两个人方发生过不快。
云煦规规矩矩跪倒:“父王,孩儿明日一早启程,不敢打扰父王晨睡,今晚特来向您辞行。”端正平稳叩下头去。
宗境声音平和:“回去早些睡,明日父亲与你一起出发,送你至京城。”
谢凡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负手扭头。
云煦迟疑:“儿子想将父王画的儿子的画带走。”
“好。我陪你去选。”
宗境与云煦离了屋子,云煦忽有不安。父亲若与谢凡因为送自己而争执,若真分离了,父亲会不会难过伤心?世间谁又能给父亲快乐?
云煦选了一幅再一幅,还是狠心实行自己的计划,将全部的画都摘下来,卷好。他不想给父亲留一幅画,那样父亲想自己的时候就只有去京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