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
“你说你见到拐子拉着一车一车的孩子沿着云川一代一路向西?”
“是。”萧见深颔首。
“那你应当曾记得……一辆罩着墨绿色罩子的驴车,走在路上,如死了一样寂静?”傅听欢道。
“所有的车子不是罩着灰蓝色的罩子,就是罩着墨绿色的罩子,它们都如死了一样寂静。因为被拐的孩子不是被割了舌头,就是被喂了迷药,亦或者已经成为了那些人的走狗。”萧见深道。
傅听欢想了片刻,只问:“你是因为这些人而不愿意出手救其余无辜的孩子吗?”
“不。”萧见深说,“这只因为我之冷漠。”
于是傅听欢笑了起来。
“我曾在这些来来往往的其中一个车子里,当时慌张无助,惊恐难言,至今想来,兀自历历在目……”
“当日我亦曾想,若有一人能自天而降救我于水火——”
“那或许……我也不是今日之我……”
他曾将怨憎置放于他人,曾将希望置放于他人。
但最终希望被自己所取,而怨憎烟消云散。
当那一日他从万千尸骨中爬起,他向天狂笑,血与尸骨还将他缠绕,可他已经再不畏惧!
当那一日他组建危楼站于楼头,他凝视云端,咀嚼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一句诗,心中只想,来日这天地人神鬼,必将知道我傅听欢之姓与名!
而后就是与萧见深的见面。
他这时方才知道,一个人若不识情之滋味,何复言生?
当见到萧见深将要命丧于他人剑下的时候,那所有的功名利禄,便都如过眼云烟般消逝。
眼中心中,在此一刻,除了那个人之外,就再也放不下其余了。
傅听欢似乎也听见了自己心中唏嘘长叹的声音,这幽长而无奈的声音中,偏又有满足溢于言表。
那嗔痴忧怨憎,正是贪念思慕爱。
镜水湖旁,云川道上,他在君不在,君来他已走。
或许真是,无数次的彼此擦肩与回眸,方才换得了今时与今日。
“你我数次擦肩,终于蒙面,对面不相识。”
“可那年相逢,我见你桃花树下龙章凤姿——”
那些往事,在此时已全成了圆润如珍珠的回忆。
“心中不由羡慕起来……”
第82章
天光已从昏暗转为透亮。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但此刻的时间暂且倒退回萧见深落崖的那一日,也就是距此的五天之前!
傅听欢与萧见深先后落崖,道士已被烈焰卷住化为火炬,围在这一块地方的蛊人虽已无有神智,却始终存在着人类畏惧火焰的本能,彼此推攘拥挤着……然后接二连三地葬入无情的大火之中。
至此之时,方才有一行五人各展轻功,自另一座山头赶来此地。
两座山头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就是这一行五人之前呆着的那个,那一座山虽离此山不近,但一来习武之人目力高超,二来居高临下自有优势。这几人正是幕后之人的探哨所在,不求他们对最终局势起了什么关键的作用,只求他们能将此地发生的所有一切尽收眼底,据实禀报。
第一个到达此地的是五人之中的为首者,这个为首者穿着一袭蓝衫,面上一对眼睛出奇地大,瞳中又生一瞳,正是在目力之上殊有神异之辈。
只见他来到此处之后便一步进了火圈,向崖下久久注视,毫不在意周围那大多都陷入了火海之中,正哀嚎嘶吼,到处翻滚的蛊人。
这些蛊人此起彼伏的呼喊就如同野兽濒死的叫声。
后边四个也先后来到,其中一位上前一步,看那同样燃起熊熊大火,且火焰似乎都已经蹿上了半空的崖底,不由道:“萧见深自己要死,老天也拦他不住!此番坠崖,必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这一句话乃是四人共同的心思,为首的蓝衫者却皱起了眉头:“萧见深之死已无疑问,可惜邝玉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恩主好不容易引得萧见深单独行动,又尽出手段为他制造出今日这天时地利人和一局,只盼他能带着萧见深之头颅回去复命,做实了一切打那一系一个措手不及,好使天下易主,叫乾坤重朗……”
那一系他虽未明说,但在此之人有谁不知?自然是已臣服于萧见深,为离开朝堂的萧见深百般遮掩,又以骆太后马首是瞻的一群胆小鼠辈!
“但现在这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只怕那宫中妖妇会以恩主信口雌黄为由,挑唆众人与恩主对立,平白多了许多波折。”
此言正中道理所在,其余四人方才的欣喜不由退去许多,还是那最先开口的人说:“不管如何,萧见深一死,恩主之心腹大患已去,邝玉成又死,合该你我兄弟去恩主那里讨这份彩头了。”
这话倒说得那蓝衫人眉头松了松,颔首道:“不错,恩主赏罚分明,你我带着这个大消息回去,必然有一份厚厚的重伤将要赐下了。”
言罢倒也不再考虑萧见深落崖不见尸骨一事对于局势的影响了,当先就朝不断迫近的火圈之外走去。
这时火圈之内只剩下零散的几个蛊人还如无头苍蝇一样团团转悠,在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蓝衫人目不斜视,仅以衣袖卷起一阵狂风,便叫大火之中又多了一个火炬,哀嚎之中又添了一声哀嚎!
天色随着时辰而变化,当云层黯然,玉兔东升之际,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终于传入了那幕后之人的耳朵里。
那人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廊下逗鸟,数十年谋划终于一朝实现,他也不由怔住,本夹着虫子递向鸟喙的筷子便停在了半空中。
呆在中红睛翠羽的漂亮鹦鹉久久等不到食物的到来,不由急了,扑扇着翅膀在鸟笼中从上飞到下,又从左跳到右,一声声叫道:“杀、杀!春蝉蛊!萧见深!杀!萧见深!”
一只大手忽然从天而降。
那是熟悉的主人的手掌。
鹦鹉兴奋地扑扇翅膀飞上前去,却下一刻间,感到了无法撼动的巨力与黑暗。
这一只手,将一只鸟,活生生握成了一团血r_ou_。
等到黏腻的感觉从掌心中传来的时候,那人才忽然惊醒,摊开手掌静默片刻,轻叹道:“失态了……倒可怜了这只鸟儿,本可以不用再死的。”言罢,便示意身旁下仆替自己处理手中污秽,又神态和煦对近前来的人说,“你带来的消息我已知晓,辛苦你们兄弟了,先下去休息吧。我……也要好好考虑一下之后的事情了。”
这人的一句话出,周遭的人立刻退了个干干净净。
他方才慢慢于廊下来回踱步,又仰头看着天际,感受自四面八方扑来的冷风,又嗅着夹在在冷风中的潮气与腥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且盼这雨和风更猛烈一些!
他暗暗想道。
挂在廊下的八角宫灯中光焰流转,终于转到了这人的身上。
那光影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袍角攀上来,攀过手足与胸腹,终于攀到了那张始终藏于y-in影的面孔上。
这是一张儒雅而文隽的面孔。
这是一张熟人的面孔。
这是一张,属于武定帝皇叔,庄王萧清泰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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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帝王的非正常死亡、一个王朝的非正常延续,对于身处于正常秩序中、各司其职的那些人的伤害是无法以言语解说,又无法以笔墨形容的。
萧清泰在确定了萧见深已死的消息之后,又借着江南出了春蝉蛊一事,朝廷焦头烂额,江南混乱不堪之际,一刻不停,争锋夺秒,尽起他多年布置,化整为零所藏起的兵士!
这些兵士既修习武林门派的武学,又演练行军行伍之法,不管是个人武力还是队伍实力,都堪称精锐之中的精锐,除了马背上的功夫之外,其整体实力,就算与当年入侵中原的狄夷精锐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如曾亲眼见过那时入侵者的萧见深曾想过的:昔年生民涂炭之日,外族精锐不过一万余半;今日祸起萧墙,这精锐之数足足三万,如何不叫天地变其颜,山河失其色?
萧清泰自萧见深幼时之日起就在筹谋今日一事,就算不如萧见深智渊若海,也堪称城府匪浅;就算不如萧见深已为圣君,也可作一代枭雄!
何况这古今万代,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若他最终登高九鼎,何愁来日不能万古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