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垂手立着,静了半晌,不堪忍受般颓然坐下:“叫胡哲他们几个进来,商量降表怎么写。”幸存的官员,品级最高的也不过从二品。
黄明德应声而去,乌子勒微笑出账。
胡哲等人进来跪拜了萧谨,听闻万岁要写降表,不由得面面相觑。
胡哲踏上一步:“万万不可!”
萧谨垂泪:“若是不写,他们只怕便会将你们一个个杀尽。”
有几人倒抽了口气。
胡哲慷慨激昂:“我等不过数十条x_ing命,杀了也就杀了,哪及得了苍生社稷之重!这降表写了,却置天朝颜面百姓生死于何地?”
旁边翰林学士唐悦文急上前一步,跪道:“臣愿一死!”
旁边几人不答话,只是相互看一看。胡哲回过头怒道:“你们这是贪生怕死了吗?”
工部侍郎时煌之答道:“这不是我们死了便了的事情,陛下万金之躯身陷敌营,却怎么办?”
胡哲大怒:“好个推脱之词。”
两人立刻争辩起来,很快便是面红耳赤。萧谨呆愣坐着看着两人,黄明德叫了他几声,全无反应。
时煌之叫道:“这时候你装什么忠臣,为了那点清高之名,分明是打算连万岁x_ing命也不要了!”萧谨一震。
胡哲气得胡子直抖,猛地一拳砸在时煌之额头上,时煌之暴跳。
帐外匈奴人听到声音,见里头闹得一团糟,赶紧进来拖人。
胡哲被那兵士架着双臂倒拖出去,心中大急。
帐中纵然还有唐悦文是有点骨头的,却是个不擅言辞之辈,哪里压得住其他人伶牙俐齿。想到此,不禁大叫:“万岁,万岁!臣等食君俸禄,便该忠君之事。死又何惧?那降表万万写不得啊!!!万岁切勿信j-ian人之言,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哪!!”
他边叫边挣扎,居然挣脱了身旁兵士的钳制,慌张之中,瞅见帐旁有块大石,弯下腰一头猛撞了上去。
萧谨从帘角下望见这一撞,忍不住大声惊呼起来,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一声响,闷得让人心中发疼。
胡哲缓缓趴倒。鲜血瞬间便流成一滩赤色水洼,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那脑后碎发便如同凋零的枯Cao在风中微微抖动。
众人都静了,两名兵士面面相觑,却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悦文冲出去,抚尸大哭。时煌之等人面带讪色,低头不敢再说。
萧谨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侥幸不亡,却到底还是死了位老臣。
乌子勒远远看着,知道今天必定是无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将胡哲的尸体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听说这事,却让人把这位御史中丞的遗体找了回来,弄了副薄木棺材CaoCao下葬,也算是入土为安。
可怜胡哲父子两代为官,到他这一辈官至二品,可谓是一生富贵,终了却如此凄惨。可比起那些死在乱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这老臣子却又还是幸运很多。
到了夜间,萧谨辗转难眠,黄明德听得声响,起身看他。
萧谨泪流满面,将做枕头的衣服也淋s-hi了大片:“朕只盼这夜晚再漫长些,永远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该轮到谁死呢?”
黄明德叹道:“万岁……老奴无知……也许,要不先上了降表,让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谋应变之策。”
萧谨沉默良久。
等这封降表传回京都,朝廷中听宣众臣哗然。
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只是彼此以目相示,杜进澹询问意见的时候,整间大殿鸦雀无声,无一人肯出头作答。
杜进澹只得叹息一声,要众人继续商定议和使臣。
“万万不可!”有人扬声道。
众臣都松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这样的条件,莫说是不能答应,就是答应了,那些金银一时间如何筹得出来?重镇一旦归了匈奴,以后他们说打便打,天朝无关可防,更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条件不过是饮鸩止渴,明明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又怎么能答应?”
再说了几句,只听他声色越发激昂,众臣的议论之声也是越来越大,有反对有赞成,吵成一团。
杜进澹做出为难的样子:“可万岁在匈奴人手中,一国无君,群龙无首啊……”
只听一个声音冷道:“可以立敬王为帝,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掣肘之势迎刃而解。”
杜进澹瞪着说话的杨如钦:“你是要不顾万岁x_ing命了?匈奴人嗜血凶残,万岁落在他们手中如此凶险之时,你居然弃之如敝屣,这可是为臣之道?”
杨如钦只得低头:“不敢,只是君王一人之身与祖宗社稷比起来,显然还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众人都这样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语也就他一个人敢说出口。
杜进澹指着他,万分恼怒,待要叫卫士进来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们群情愤涌,到底还是怕激起众怒,只得拂袖命杨如钦退回班列。
退朝时,陈则铭心事重重,走到朝华门前,被人挡住。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杨如钦。
杨如钦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了两句,陈则铭答是头痛旧症犯了。
杨如钦道:“魏王太过cao劳。其实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圆满……要不我送个方子给魏王吧。”
陈则铭直觉他话中有话,却只是笑着摇头。他两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这么讲话已经很难得。
杨如钦并不勉强,让开道让陈则铭过去。
到了夜间,顾伯送来封信,说是有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上面写着要魏王亲启。
陈则铭好生奇怪,接过一看,那字迹很是陌生,看着心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瞧瞧才发觉,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写的,是以架构虽然极好,可笔力生疏,两厢加起来便让人感觉很古怪了。
拆开仔细一瞧,陈则铭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陈府多年来人丁不旺,入了夜后素来寂静。
院外灯火阑珊,院内却依稀带有几分地阔人稀的萧条之态。偶然有影影绰绰的响动,也是从下人居住的房舍那边传过来的。
陈则铭木立灯下,半晌没有出声。
抬手的时候衣袖拂过,忙乱中他将桌上一方古砚拖翻在地。稠成一团的沉默中骤然而起的玉碎之响,似乎是利剑破空,往他身上猛地刺了一记。
陈则铭惊痛着回头,瞪视青砖地上已摔成两半的传家之物和满地正蔓延开来的墨汁,不能反应。
那漆黑墨汁如蛇般在方砖上蜿蜒,渐渐流到他脚下,足上双履慢慢被污,终于不洁。
陈则铭这才清醒了些,移开视线四顾左右。墙上庞大的灯影摇曳跳动,合着外头风声,只如鬼魅魍魉,呼之欲出。
陈则铭怔怔想了片刻,茫然将信笺再凑到灯下。
这一次竟然怎么也瞧不清楚了那笺上的字句。此情此景,恍如置身梦中。
陈则铭努力睁眼,只是无济于事。直到无意中伸手擦拭,才觉出原来是额上的汗流入眼中,阻挡了视线。他擦去汗珠,定了定神,再往信上扫了一遍。
每看一句,脸色就灰败一分,看到最末早已经是面白如纸。
他尤不死心,再从头看过,唯恐自己是看差了,如此反复。
那信上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平涛,朝野上下都知道杜丞相的字便是上平下涛。而信是写给匈奴右贤王的,信中杜进澹杜老大人称匈奴右贤王为兄。
陈则铭只觉得好笑,杜进澹大了律延十岁不止,居然自甘为弟。
然而他笑不出来,他此刻便如同身处在冰窟中,满身发冷,却又有块烙铁沿着咽喉往下一处处地慢慢烙。一热一冷,交织煎熬,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部烧灼洞穿。
杜进澹的口吻敬畏中带着些熟络,似乎是往来已久,书信最后请对方尽快将萧谨的降书逼出来,以谋大计。
什么大计?
陈则铭脑中微微发懵,这书信大概是前阵子写的,不知道被谁半路劫了下来。他甚至想得到,得知这样隐秘的信件被劫,杜相该惊慌失措了。
他又想到这样来历不明的书信,也许是伪造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用来离间天朝将相。
这个想法很合理,于是他激动了片刻。
然而,信中熟悉的笔迹,让他终究骗不过自己。
杜相科举出身,写得一手端正漂亮的小楷。这字萧定当年也夸过,说是实中带虚,小中见大,已成大家。人都说字如其人,这封信便是个完全的反证。
信中还告知了一些朝事,甚至只言片语地带出了陈则铭被萧谨冷落的原因与情字相关,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只几个重臣和近侍晓得。
若说笔迹还可以临摹,那这些宫闱禁事又如何捏造呢?
陈则铭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他想起当初,杜进澹从密室中取出圣旨时那副大义凛然磊落光明的样子,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要谋逆的臣子,怎么还能有那样理直气壮的嘴脸呢。
当初的萧定对他戒备得很,于是他与杜进澹私下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中,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反了这个暴君。
那里头不能说没有私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从与杜进澹谋定的那天起,便再没轻松过——他唯恐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