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果真有诺必践,有恩必偿,”陈微尘摇头,对他道,“可你却不知,情债此物,还来还去纠缠不清,只会越还越多,不到双双身死魂消,没有全清之日。”
叶九琊道:“你既不慕钱权,亦不欲修仙,我无一物可偿还你,只有如此。”
陈微尘握着扇柄,若有所思:“也是。”
他眼中原有的郁郁被轻佻盖过,挑了挑眉:“可你若一不小心与我看对了眼,坏了修为,虽然让我得偿心愿,却实在不是好事。”
叶九琊淡淡道:“不会。”
“可我记着那些事情,便是半个焱帝,你的焱君若对你有情,你能不动心?”
叶九琊眼中却并没有波澜:“我与他相交十余年,只当做师友,并无半分绮念。”
陈微尘斜斜看他一眼:“这可是你说的。”
似乎是有些不安,他扇柄在雕栏上轻轻叩了几下,才道:“叶剑主是真正无情人,就连对焱君的执念、对我的亏欠亦是牵扯,有碍大道,要一一还清。我为情而苦,叶剑主便要还我一份情,无情可还,只能扮作有情,圆了我来世间一遭的心愿。”
陈微尘伸出手来,在半空似是犹豫、似是不敢地停了停,然后才轻轻落下——落在眼前人如玉似雪的容颜上。
他指尖在叶九琊侧脸轻轻划过,带着些微的温度,动作与眼中神色一般,眷恋温柔极了。
“饮鸩止渴,未尝不可。我虽心知肚明,可只要骗过了自己,便心有慰藉。半年过后,你斩断牵绊,登通天途,我得偿所愿,去黄泉路……荒唐得很,可实在是妙。”陈微尘眯眼笑了笑,“这半年里,你既允了我去肖想,我也只好从了。”
叶九琊把他神情看在眼里,虽不通晓凡间人情世故,却也知道,那轻佻一笑之下,尽是芜凉。
——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在活。
“取魂魄不伤x_ing命,天机占算,不可尽信。”叶九琊道。
陈微尘收手,转身离开:“是不伤x_ing命……可若要死,怎样都能死得。”
叶九琊望着他离去背影,眼中波澜不起。
夜深,明月渐高,溪水上笼了云一样的白雾,随水缓缓流动,檐角风铃叮咚。
有脚步声从游廊深处来,小桃提一盏灯笼走过来:“仙长,公子说,夜深露重,要我带您去歇息。”
到了客房,轻绡软帐,烛火通明,案前珊瑚树,壁上明月珠。
正对着的墙面上挂一幅画,画了山水图,题了字,与那扇子似是一人的手笔。
小桃见他目光,便道:“公子琴棋书画皆精,那是他的画。”
这俏丽姑娘说罢,略抿了抿唇,道:“仙长。”
叶九琊看向她:“何事?”
“我家公子是极好的人,只是x_ing子古怪了些,还要您多担待。”姑娘此时不见了与陈微尘说话时赌气之态,语气真切。
“公子心智不全,若是修行上有什么妨碍,您……”姑娘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
叶九琊却轻声问:“心智不全?”
“公子从小到大,只会笑,不会哭,不见他真正高兴,也不见他动怒,素日里行事疯疯癫癫。夫人老爷担忧,悄悄请过无数大夫方士,都是无法。夫人觉得仙长肯带公子修行,已是劳烦,故而不好意思再说,若世间能有医治之法——”小桃顿了顿,接着道,“不求他做大事,能像个有血有r_ou_的常人般,平安喜乐一世便好。公子不爱教条规矩,若哪里不好,也只愿仙长不要责怪……”
说到此处,带了点哭腔,小桃抹一把眼泪:“我们这些人,总是盼着公子好的。”
叶九琊静了许久,对上姑娘的目光,道:“我会待他好。”
待小桃回来,陈微尘正拨着灯花,抬头看见她眼眶红红,放下银钩,轻轻笑:“被他欺负了不成?”
小桃拿过一旁玉檀的梳子,梳过他散下的头发:“你一个人,没了阿回,不知道要过成什么鬼样子,我只好托付仙长好好待你。”
陈微尘却不说话了,许久才道:“阿桃,我好苦。”
小桃手下动作顿了顿,转过去与他脸对脸:“怎么了?”
只见烛光在公子脸上落下明灭不定的影子来,他声音轻且缓:“若有来世,我想做个人。”
小桃被他吓一跳:“这是什么话?”
“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也不会生来就念着谁,想着谁,”他目光有些茫然:“多好。”
第34章 非故
半夜下了雨, 淅沥沥打在窗前芭蕉叶上,外间的小桃被惊醒,悄悄到自家公子床前看了看, 确认他睡得安稳。
离开时往象牙白的香炉里添了一段暖香,轻手轻脚走了。
她原不该叫小桃的, 这是街头巷尾最最常见的名字。只是家里姓萧,萧桃萧桃地喊着, 那口齿不怎么伶俐的, 听起来像是“萧条”,不慎吉利,夫人便让人改口喊成小桃,也显得亲昵。
清晨又起来伺候梳洗,为公子束好头发,抱出昨夜熏好暗香的衣服, 零零碎碎的玉玦环佩丝绦流苏里挑出来与衣服相合的,精心系上。
陈微尘像是还没睡醒, 一派慵懒,任纤纤素手在身上来回打理。
收拾停当后看镜里人,眉宇间流连一段温柔风流气派,真真是金玉堂锦绣堆美人手里才能长出来的红尘公子。
陈微尘好不容易从睡意中清醒, 想自己离家以来, 还是头一次得到此等精心的照顾,竟有些受宠若惊。
外面雨仍未停,只是小了许多, 润凉的潮气,是沾衣欲s-hi的烟,斜飞着穿进游廊里。
小桃“啊呀”一声:“忘了给仙长房里备伞。”
说着便取了伞,要吩咐人去送。
陈微尘也没有告诉她修仙人有罡气护身,实则不必用伞,只自己撑了一把,走进杏花烟雨中:“我去接他。”
他记着叶九琊平日起来的时辰,拿捏得极好,步至门前时,那门刚刚被从里面推开。
叶九琊开门时,先是雨丝扑面,随后便有天青的伞撑在上头,面前一张笑吟吟的脸:“叶兄起得好早。”
有一只手拂过自己的发,一路滑下去,指尖亲昵地划过手腕,松松握住了自己的手。
叶九琊想起昨夜光景,知道此时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假戏真做。
便任陈微尘拉自己到了廊外庭院里看景,远山在烟雨里是略泛些紫色的黛青,亭台楼阁雾中隐隐约约,只院中含露的花枝与Cao木看得真切。
陈微尘放下伞,在细雨中略带惬意地眯了眯眼:“我小时候喜欢下雨天,下一阵子,会有蜗牛爬出来,就和温回捉了去玩。有一次把它们密密麻麻放在琉璃罐里,不小心落在我娘的卧房里。洒扫的侍女粗心没有看见,那些蜗牛从罐子里出来,爬了满墙壁,雨晴后日光一照,整张墙都是微微亮的爬印——我娘被吓得不轻,罚我和阿回抄了十几遍书。”
他带叶九琊走到假山旁,指着石隙里一只莹白的壳:“就是这样的。”
叶九琊对石隙里的蜗牛自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淡淡看着。
陈微尘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我还不知道你小时候是怎样——不如也说来给我听听。”
片刻声音又低了些,道:“他也不知道,你只说给我听。”
他们在穿花的小径上慢慢走,背后看去,倒真是知交好友,亲密无间。
叶九琊望着雾中远山,道:“山上常下雪。”
陈微尘饶有兴趣看着他:“你呢?都做些什么?”
“练剑。”
顿了一下,又道:“看剑谱。”
“你们剑阁都是这样嗜剑如命。”陈微尘道。
南边庭院讲究移步换景,穿过一道月洞门,又是别有洞天。
两旁石壁,藤萝如瀑,转过一个弯,小亭立在莲池边,嫩绿的新荷点点,雨中水面微澜。
“你从小到大,就只有练剑与剑谱这两件事?”亭子里,陈微尘叹了口气,“怪不得这样无趣。”
叶九琊似乎是想了想,道:“曾有一件事。”
陈微尘:“嗯?”
“少年时在山顶,忽然雷鸣,天地皆是剑意,神思被剑意所摄,再挥不出剑气。师父寻了许多法子,也曾让我练琴清心。”
陈微尘便高兴了起来:“怪不得那*你弹剑对敌沉书侯时那样轻易,原来也通音律,哪天要记得弹琴给我听。”
叶九琊淡淡“嗯”了一声,是应了。
——是他曾许诺的有求必应。
陈微尘道:“剑属金,剑意根源是天地间肃杀气,想你那日是见了天道真意,那后来……”
他神色一怔,眼里方才淡淡的欢喜褪下:“我们不说后来。”
叶九琊看他神色,也知道根由,道:“抱歉。”
神思却不可抑止飞远,到少年时流雪山巅。
“北斗位,摇光,天权,”师长鹤发童颜,指点剑位,“上转三垣,天市,太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