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夜的时间,似乎过于长了。
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
他唤他名字:“微尘。”
几声过后,颤抖终于停了下来,陈微尘缓缓睁开眼睛。
初醒时带着些迷茫 ,第一眼看见叶九琊,竟然本能似的缩了一缩,松开手臂,往后退开。
直到逐渐清明,才又挨挨蹭蹭过去。
叶九琊问他:“可有哪里不适?”
“我好疼,”听得一声极轻极低的音,“叶君,我好疼。”
陈微尘怔怔望着上面,又转头望向叶九琊,许久不说话。
叶九琊终于记起他那颗悲不得喜不得的心。
陈微尘只说过有这一样毛病,这大半年来,平日里却并未怎样,又兼他经脉身体皆无大碍,也逐渐以为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病。
现在想来,只有初见那次,八月十五,在海边饮酒时,露了些形迹来,之后是再没有过了。
他无端想,到底是没有疼过,还是掩饰得太好。
这样想了,便这样问了。
“你……平日也会疼吗?”
“不经常的,”怀里人闷闷道,“偶尔有几次。”
叶九琊看他垂着眼,并不像往日一样直视自己,忽想起来之前的一天,公子在假山石上擦伤了手,一片淋淋的血。小桃拿了手帕清水拭着,两眼通红。
陈微尘只是微微笑着,另一只手摸她头发:“乖,别哭,不疼。”
“你这个人最可恨,”小桃的声音带些哭腔,“惯会说假话粉饰太平的,以为谁不曾受伤流过血,不知道你疼么?”
是了——叶九琊望着陈微尘,心想,说是有几次,便是很多次。
若不是这人刚醒时神思不怎么清明,被问了出来,恐怕要毕生都埋在心里。
他问:“为何不说?”
陈微尘只是笑:“我说了,你便会心疼我么?——若不会,我又说它做什么?”
又道:“无情道不晓得七情六欲,我知道你是不会的——只要你平日里待我好,不像上次写剑谱那样让我难过,就心满意足了。你总是这样可恨,一边骗着我,一边又想着他。我虽然愿意被你骗,可也不是不会难过,再有下一次,我……”
他顿了一会儿,终究说不出重话来,闭上眼,靠在叶九琊胸前,闷闷道:“睡了。”
叶九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头发。
他想,心疼——是怎样一种心绪?
心在内腑,若不受外力所伤,是不会疼痛的。
也只能想到小桃拭着公子伤了的手,红了的眼眶与带哭腔的声音。
最后感觉到陈微尘又往自己怀里钻了钻,许是肩头露在外面,受了凉。便想,要待他好。于是伸手拉过绸面滑顺的锦被把肩头盖住,把人也拥紧了,烛火摇曳中渐渐入眠。
粉饰了的太平,往往比真的还要像模像样许多。
陈府中如此,国都中,乃至整个南朝也是如此。
祥瑞既降,陛下圣明,承天景命,封禅在即。
道观法场一座一座建起来,国库中的银两流水一样淌出去,小型的祭祀同样一场一场兴办,更兼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白日如何热闹不表,夜间亦张灯结彩,庆贺升平盛世。
当府库渐渐空虚,气派山路凿就,宏伟天台落成,沿途一应雕像渐渐完备,征来的民夫也将力气用尽时,封禅的大典便逐渐逐渐近了。
刑秋告病躺在国师府里,六道圣旨连下也硬是没有拉出来,最后只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告诉前来宣旨的大宦官:“咳……这位公公,我实在是……咳咳咳,能去观看大典已是万幸,主持此事,实在是,咳咳……咳咳咳咳……”
大宦官也不好戳穿他咳的是如何假,被一众随从边拉边赶轰出了门。
皇帝也无奈,想来想去,前朝承办此种事情的司所在战火中被踏毁,南迁后也没能重建起来。而在那一群说是德高望重,实则满脸皱褶满嘴酸腐气的老臣里,实在找不到适宜的人选。他正心烦意乱,看到来呈封禅文的庄白函,眉目俊秀,身形挺拔,越看越是顺眼,大袖一挥:“你去!”
第47章 祝祷
日头升起来, 泼开一片金碧,照着桌上瓷瓶,釉质上闪着微光, 有些扎眼,显然已经不是早晨。
陈微尘仍睡着, 未见有醒的征兆。
叶九琊想起近日来,这人总是早睡晚起, 一到傍晚便困得恹恹, 睡着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
他平日是会等陈微尘自己醒来的,只不过今日皇帝动身向几百里外的封禅地去,诸多臣子与望族名门随侍,陈老爷与陈家的大哥不在京中,二公子需得出去充一下门面,小桃已在外面催了好几次。
轻轻喊了几声, 人倒是醒了 ,只是半死不活倚着他肩膀, 好不容易穿好早预备好的衣服,坐在镜子前,望着镜中人,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
小桃在外间喊了几回, 应当是见里面迟迟不起, 去做了别的事情,没有进来伺候梳洗,叶九琊只好拿起檀木梳子来。
流水般的青丝, 绕着指尖滑下,然而梳齿过处,乌黑中几丝雪白便露出形迹来。
大概是触到了虚空中什么东西,他忽然听见自己一声心跳,抬头望向铜镜,见陈微尘还是那样年轻的容颜,才不知为何渐渐松一口气。
大抵白发多与光y-in相连,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半个时辰后终于收拾停当,陈微尘彻底清醒过来,马车匆匆往外赶,勉强跟上正出城的圣驾。
温回点了醒神的香在马车里:“这样总不是办法,公子,该去找大夫看看。”
陈微尘只是道:“是修炼上的事情,不碍事。”
说着,往叶九琊身上一倚,摇着画扇,眼中带笑,端的是一派醉卧美人膝的风流:“我从小是睡不好的,这几日都补了回来,也算快活。”
小桃没好气地看了温回一眼,又看陈微尘:“公子,他近来也有些不好,好几次我叫他,也不应,转到前头一看,呆愣愣不知在看什么——还是早日捆送到大夫面前是正经。”
温回茫然看着她:“你何时叫了?”
小桃啐一口:“没良心的,这会儿倒是装不知道了。”
小厮依旧十分茫然:“我怎么记不起来呢?”
陈微尘思索了一会儿,道:“此事回去再说,你们先听着,到了大典时,只我们几个去便是,阿桃与阿回带着其它家人,好好待在营地,不要跟去。”
“这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好热闹,若不去可要遗憾一辈子。”温回显然十分想去。
“或许会出些事情,”陈微尘显然没有被打动,“万一出了,虽不知道会闹到何种地步,终归是躲开为好。”
“可大家尽是摆足了排场,我们陈家只有几个人过去,岂不是失了体面?”小桃想得十分周全。
“这倒不必忧心,”陈公子笑了一笑:“我们跟刑秋一起,他的那些狗腿站在一起,派头是不会小的。”
小桃点了点头,温回犹不死心:“公子……”
小桃把他拉过去:“跟仙长们一起,还不够你炫耀上大半辈子的?不差这一场热闹!”
温回这才依了。
陈微尘笑得极开心,扇柄敲一敲温回的脑袋:“行啊,阿回,公子的话都不听了,只听阿桃的。”
温回嘿嘿笑了一声,挠挠脑袋:“这能一样么。”
陈公子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可叹小桃瞧不上我,不然哪能让你占了去。”
小桃便作势要打,半天不知要打哪一个才好,自己先红了脸笑了,别过头去不看他们。
陈公子便数嫁妆:“请老瘸算个好日子,你们两个就算成了,阿桃,出嫁时候我房里,想要的尽管拿去,不用给阿回留。”
马车中一时轻松愉快极了。
等闹够了,又问了问温回最近庄白函处可有什么动静——皇帝赏了书生宅邸家仆,不如以前在客栈时轻易探知。温回说并无特殊动静,只是半夜爱吹笛子,曲子不怎么欢喜。
这是寻常事情,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也就没有多说。陈微尘无事可做,拿起小桌上的玫红色的精致点心来,瞧了瞧,道:“锦葵,这里人叫它洛神花,姑娘家最爱这个。”
小桃接了一个过去,陆红颜咬了一个,不怎么喜欢,道:“太甜。”
陈微尘倒是慢悠悠吃着,眯起眼睛,十分餍足的模样。
小桃另取了一碟不甜的过去:“陆姑娘尝这个。”
说着,看了一眼陈微尘:“我家公子最好养活,没什么忌口,故而各个口味的都备了些。”
说着,到了圣驾停下休整的时候,他们这些随行马车亦停了下来。虽然一路开着窗子,终究有些闷,车上人许多都下来透气。
等马车中只剩下他们两个,陈微尘又拿起一块点心来,笑眯眯道:“叶君,张嘴。”
叶九琊平日是总依着他的,温回还曾道,我看叶剑主虽不说话,倒比小桃还会惯着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