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微尘把点心喂了进去。
甜芬细腻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开,轻轻化了去,对他来说是甜了些,但也让那香气留得更久。
陈微尘见他吃下,满意地笑了笑:“凡间究竟有些可取之处,这些吃食,仙家是没有的。”
叶九琊回他道:“不可耽于口腹之欲。”
陈微尘又抓起一个喂进他嘴里:“暂且耽一下,不碍事的——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一说话又要让人生气。”
再叹一口气:“我可不只是耽了一个口腹之欲。”
也不再说话,静静靠着叶九琊肩膀看外面。天极蓝,流荡着几朵软白的云,飘来飘去,遮住日头的时候便陡然暗下来,变幻不定,很是无常。
圣驾又起,接着上路,沿途百姓山呼万岁,在一处城中歇了一晚后,次日便正式是大典了。
先是将告天地的文书金泥银绳封了,埋于天坛前。继而上山,五帝坛中置着五色土,又拱卫中央三层坛,满山放满珍禽异兽,又当场杀白鹿、白猪、白牦牛等物,以为祭祀。
四面响起庄严乐声,场面极盛大,极热闹,天公亦作美,是大好的晴天。
刑秋装病装得十分到位,窝在一边不出来,而直到正午,宣告祝祷文时,他们才看见了庄白函。
昔日着布衣的书生穿了华服,戴了高冠,眉宇间气度沉稳,纵然是之前那些心怀不满的老臣子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人选。
看在仙道人眼中却又不是这样,他们只看气运——那气运每一次见到,便比上一次更强盛些,开阳血带来的殷红越发凝聚,竟显出一丝紫气来。
随着一声乐响,庄白函开始缓缓念祝祷文。
第48章 不平
此时节已有零星白絮飘飞, 即使落在下面人们眼上,也没有人敢拂去,尽皆端正肃立。
皇帝着祭祀服, 由身旁人引领着,一步步登上打磨光滑的石阶, 要上坛下去跪拜行礼。
奏乐又起,有书生广袖临风, 捧白玉简, 声音清正。
听得“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
又有“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阙壤可游。”
——端的气势斐然,让人赞一声执笔人胸有沟壑。
陈微尘忽然感觉叶九琊目光向另一边的青山看去。
片刻后,他也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声音。
庄严奏乐声掩盖下, 有一缕笛音袅袅而来,与大典用乐截然不同。
他也望向笛声的来处, 见一袭青衣身影飘然隐于林雾间。
青衣,笛声,皇朝——当想起那一句“青衫拂袖出帝京,圣贤书册沉水中”, 这是极容易对上名号的——那日锦绣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沉书候。
他昔日也曾是一介以修身救世成圣为志的读书人, 然而终于心灰意冷,掷书河底,避世修仙。
陈微尘若有所思。
温回所言庄白函府邸中传来过笛声, 许就是沉书候。
他没有把这笛声当作一回事,叶九琊这几日日也因为时时陪着他,没有往外走动,纵然实力再强大,也感知不到都中又来了一位同道中人。
沉书候出现在此处,并且与庄白函扯上了关系,就应当是循着气运来的——仙道中向来无人关心人间气运如何如何,要么是这位儒生出身的修仙人始终未曾真正放下天下事,要么就是有人故意将他引来。
陈微尘想完这些,小声道一句:“有趣。”接着看大典。
不论如何,如迟钧天所说,天命际会于此,只须静观其变。
诵完告天地的部分,接着便要向天地陈述君王之功。
笛音陡然激越,其中所蕴气机,使大典的奏乐忽凝了一瞬,片刻后才重新奏起来,只是总有声音相扰,一下子稀稀落落起来。
忽而有一片浓云遮住日头,众人所在处顷刻间昏暗。
庄白函忽步下石阶来,一步一步,异常缓而稳。
他仍捧着那白玉简,道:“今观其来,君徂郊祀。”
从皇帝白胖脸庞上一瞬的意外可以看出,他下台阶显然不是皇帝预料中的动作。
再下,又道:“昔有言‘宛宛黄龙,兴德而生’,又有言‘今君多罪,天命殛之’。”
此话一出,下方文臣也顾不得禁忌,面面相觑。
“文书出了差错?怎会有这样大不敬语?”
一老臣冷哼一声:“就说这样年轻后生依靠不得,我听他之前祷文,还当是有真才实学,竟然看错!”
“这可怎样收场?”
又有老臣道:“只盼他接下来不再出纰漏,诸君装做无事也就罢了,除去我等,其余胸无点墨之人哪能听懂。”
周围人纷纷点头:“左右是哄陛下开心一次。”
谁料庄白函在下一刻握玉简于手中,恰逢其时大风吹起,广袖飘拂。
他与皇帝越来越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今吾君惟宦人言是用,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弃其家国,遗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维四方之多罪……”
下方大骇。
这哪是陈陛下之功?分明是诛帝王之过!
其措辞之厉,堪比讨伐檄文。
陈微尘一行人则是看着他身上气运一步一盛。
“是信是使,俾暴虐于百姓……”庄白函仍一步步与皇帝越来越近,白玉简中将薄长白玉片相连的银丝迸裂,片片白玉落在地上,落下台阶,余音不绝。
终于有人从惊疑中回神,反应过来气氛之危险,大喊一声:“保护陛下!”
旁边甲士持枪持盾拥上来,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皇帝也看到庄白函眼中冷凝之意,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额上渗出大颗的汗珠来。
单单一个凡人,是穿不过这样铜墙铁壁的。
然而——陈微尘往那边山头看去。
庄白函身边,还有一个沉书候。
果然听见奏乐声因这突生的变故而停下,笛声冲霄起,气机几乎凝成实状,扇面一样向前方扫开。
“他在朝中安然待了这么多日,原来不是思索如何整顿山河,而是要杀皇帝——帝王死于封禅台,是天要诛之。沉书候前些日子找你来切磋,果然悟了些东西去,能够以笛声释杀意。前有皇帝假借天意来封禅安顿浮动民心,后又有庄白函与沉书候两位儒生出身的不平人联合,假借天意来杀皇帝,实在是……”陈公子话未说完,却见那道本应越过庄白函,扫平甲士的劲气,刚至庄白函身边,便被一道无形的东西挡了去,不得寸进。
那边的沉书候放下笛子,似乎吐了一口血。
“这是?”谢琅疑惑。
却见庄白函仰头长笑一声,毫无畏惧般下了最后三道石阶。
一道,两道,三道。周身气势节节攀升。
头领令下,银甲金枪极有派头的兵士们锵然上前,要制伏这手无缚j-i之力的书生。
庄白函却仍夷然不惧前行。
他终于不再读那旁人听不懂的古法文书,而是高声道:“我自中原来此,一路所见,哀鸿遍野,尸骨如山。行至国都,又见有人富贵已极,有人病饿身死。遍身绫罗,尽是民膏,义士溅血,竟成笑谈。”
他步步往前,无匹的气势却附在了身上,甲士们还未近他身,便被磅礴气机弹了出去,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庄白函不去看那些兵士如何,只直视皇帝:“古人有言,大凡世物,不平则鸣,奈何陛下塞听,不闻人间疾苦声。”
他一步步走近,皇帝早被骇得发抖,软着腿脚要逃开,却被那气机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平则鸣,书生庄白函,今日便为天下黎民,鸣上一声。”庄白函眉目清朗,口中所吐之言却令众人心中发憷。
“庄白函今日代苍生,请陛下赴死。”
皇帝面色煞白,几乎要跌坐在地:“你,你……”
却见那书生抬手,手中唯余一枚白玉片,极缓、极慢地刺入动弹不得的皇帝胸膛。
这白玉片,纵使再薄,也无法刺入人身。
然而观庄白函方才模样,分明不能再将他当做凡人。
陈微尘望着他,道:“那是浩然气,他将成圣了。”
浩然之思,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佛有成佛,道有成仙,儒有成圣。
今日庄白函三步成圣。
一道青影落在他们身前,沉书候一礼:“方才未认出叶剑主在此。”
叶九琊问他:“你欲何为?”
沉书候温润一笑:“我终究心有挂念,走不了正统仙道。皇朝至腐至朽,多存一日,黎民百姓便多困顿一天。我见到庄兄气运,便知天道亦不能容人间这样败坏下去,庄兄则是天命所归之人,便动了改换乾坤的念头。原只想由我使出仙家法术诛杀皇帝,演一场戏。未曾想庄兄步步走下石阶,对着昔日要三跪九叩的君主,想着中洲涂炭生灵,心念步步坚定,真正悟了我儒门万民为上君主为下的大道,有天地浩然气傍身。他心有天下,在下自愧不如。”
陈微尘抬了抬眼:“你既然要改换乾坤,想必不会只杀一个皇帝这样简单。”
沉书候意态安宁:“这位公子,且静观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