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儿是刘四儿,”大娘‘呸’地吐出瓜子皮,“这一片儿谁不知道刘四儿从前在刘墉刘大人府里干过长工,连姓都随了人家刘府,小人得志的劲儿诶,那就甭提了。”
又是刘府,润之心头一动,似乎近来很多事都能跟刘府的人扯上关系。他侧头去看永琰,那双沉稳的深眸也正望向自己,温和而专注,让人十分安心。偷偷用手去捏他的掌心,那人不躲不闪任由他揉捏,只是有一丝红晕悄悄爬上耳尖儿。
两人正互望着,只听台上一声惊堂木震惊四座,“刘四儿,你可承认偷了宋栓家的牛?”
“回青天大老爷,”刘四儿不慌不忙,“小人冤枉。”
县太爷道,“有何冤屈?”
“这牛本就是小人的——”
“你放、放、放屁!”宋栓大喝一声,“你们家根、根本就没、没、没、没种地,哪、哪来的牛!”
围观百姓轰然大笑。
原来这宋栓是个结巴,这下更有理说不清了,润之摇摇头,事不关己的继续捏永琰手心。
“肃静!”县太爷又敲了一声惊堂木,指了指刘四儿,“你说牛是你的,有何证据证明?”
“这老黄牛是自牛犊儿起就养在小人家的牛棚里,吃的是最好的草料,喝的是小人扁担挑回的山泉,小人与它相依为命,待它如亲兄弟一般,如何舍得让它耕地干活儿呢。它今晨刚生了一胎牛犊儿,现在还在小人棚里呢。”刘四儿满目赤诚,继续道,“那牛先天不足,右耳朵上有个缺口,大人尽可以验证。”
“大、大、大人,那牛耳朵上的豁口,是去、去年小人翻地的时候,铁犁割的,刘四儿是在撒、撒、撒谎!”
“我是否撒谎,青天大老爷自有论断。”刘四儿反唇相讥,“倒是你个死磕巴,竟敢冤枉我偷盗,可是抬了米缸做胆子啦?”
宋栓憋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儿“我、我、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先不说我偷没偷你的牛,据我所知,你老母死得早,家里就剩个瞎了眼的干巴爹,一年四季断不得草药,哪还有钱养牛?再说了,刚生的小牛犊儿都在我家牛棚里,你还敢说牛是你的?”刘四儿奸诈地一挤眼,冲县太爷磕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这贼人分明是见财起意,看小人家的牛养的好,便起了歹心,自己偷盗不成就诬赖小人!青天大老爷要为小人做主,治他个诬赖良民的罪责!”
好个颠倒是非曲直的功夫,润之瘪嘴,抬头在永琰耳边低声道,“牛耳朵上的伤不是先天的,刘四儿在撒谎,宋栓要被冤死了。”
“嗯。”永琰偏了偏头,润之的唇瓣擦着那人的脸庞而过,细腻的触感自唇处传来,他连忙退开去。
那宋栓似是气急了,大吼道,“我日你姥姥!”双臂环抱便要冲上去掐死刘四儿,刘四儿一脸惊恐,叠声呼救,“大人救命!这歹人恼羞成怒了!”
好一会才被衙役拉扯开,两人皆滚了一身牛屎,县太爷连瞧这两个人一眼都不愿意了,捂着鼻子去瞧站在一旁的师爷——那师爷五短身材,脸平如饼,鼻尖上密密麻麻的鸟屎斑,却也是个没主意的,这会儿看罢这么一出儿也没心思再审了,反正案情也了解得差不多,左不过是争一头畜生。这两个人穷的连讼师都请不起,自然不像是能翻案的,就示意县太爷早早结案算了。
县太爷心里也没谱,畜生又不会说话,总不能叫它自己指认哪个是主人吧?正要扔红头签判牛归刘四儿的当口上,守门的衙役忽然疾步进来递了一张纸条——
“何人传信?”
“回禀老爷,县衙外头来了个小童,还牵了一头牛犊儿,说是柳先生的徒弟。”
县太爷面露喜色,忙不迭展开纸条,只见纸上书遒劲有力八个大字:畜亦存情,伤子激母。
“来人呐——”县太爷把红头签放回签筒里,“快把柳先生的高徒请上来。”
润之问道,“柳先生是何人?”
“柳先生你都不知道——”一旁立即有人搭茬道,“那可是住在八宝山上的高人,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活神仙,人称柳凤雏。他可帮着咱县老爷破过不少案子了,传言柳先生其人,身高八尺,形貌昳丽,是个宛若谪仙下凡似的俊人儿——”
“你见过他?”
“没有,”那人诚实地摇摇头,“我也是听人传的,人家是神仙,哪能随便给人见呢。”
“……”
不多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牵着小牛犊走上堂来,也不下跪,施施然朝堂上鞠了个躬,县太爷笑意盈盈,“柳先生高徒不必拘礼,下头脏,到堂上来坐着。”
小童毫不推辞,松开牵牛绳,灵巧地越过满地牛粪,蹦到县衙的桌子旁边。县太爷亲自把他抱起来放在桌上,小童贴着耳朵说了几句,县太爷头如捣蒜,一挥袖子,指着堂下宋栓道,“你,去打那头小牛几下。”
“好、好嘞。”宋栓起身大步跨到小牛面前,抡起大巴掌‘啪啪’打了牛屁股两下,小牛刚能站立没多久,被打得差点栽倒。
一直安静的老黄牛突然朝天“哞哞”哀嚎了两声,眼里蓄满泪水,却望着宋栓的巴掌迟迟不敢上前。
“行了。”县太爷又指了指刘四儿,“你去打。”
“这——这不用了吧,这牛不是都要判给我了么?”
县太爷不耐烦,“少废话!叫你打就赶快打!”
刘四儿挪过去,看看老黄牛,又看看小牛犊儿,“咕咚”咽了一口吐沫,颤颤巍巍扬起胳膊来——还没等巴掌落到小牛犊身上,老黄牛猛地发起狂来!“哞——”一声挣断了脖子上的绳子,横冲过来把刘四儿顶倒在地!
刘四儿还没叫唤出声来,老黄牛扬蹄又是一脚,嘎嘣一声活活踏折了刘四儿两根肋骨。
“救……命!”刘四儿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捂着肋条连滚带爬往旁边逃去,边逃边喊,“牛是自个儿跑到我家被我扣下的!我是猪油蒙了心了!我不对!我认罪!这畜生发疯了,青天大老爷快救救我啊……”
随着闹剧落幕,真相终于大白了。
原来今晨宋栓家唯一一头老黄牛生产,腹痛疯跑进刘四儿家的草棚子里,产下一头小牛犊儿,刘四儿见此情状,不由起了歹心。
县太爷把老黄牛和小牛犊归还给宋栓,另判刘四儿赔给宋栓银钱三贯并为宋栓爹请大夫治病,还没待判完,刘四儿便疼昏过去了。恶有恶报,大快人心,百姓们皆鼓掌叫好,高呼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造福乡里。
相比起出跟着了一口恶气的老百姓,润之更好奇方才前来送信的小童。那个连县太爷都青眼有加的柳凤雏柳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等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润之拉着永琰偷偷跟上小童。
“?”永琰任他拉着往前走,有些不解。
“我们跟着他,”润之小声道,“去瞧瞧这位活神仙。”
“你想见他?”
润之回过头,“你不想见见传说中的神仙么,据说长得很俊呢。”
“你想见,就见罢。”
永琰没来由的有些来气,自己也说不清这股气从何而来,总之听他说柳凤雏长得好看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像是竖着根棍子一样别扭。
润之笑着来攥他的腕子,永琰微微一僵闪躲开了。
那一刹那——懊恼的,惭愧的,无数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愣在原地,下意识动作会出卖一个人最真实想法。
润之心底一片冰凉:原来……原来还是会下意识的排斥,他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吧。
若是永琰知道那一夜自己亲过他了,知道自己对他抱着不该有的想法,那个人毫无波澜的眼中会划过怎样厌恶、嫌弃的神情,他不敢去想。
永琰敏锐地捕捉到润之眼中闪过的一丝黯淡,兀自皱了皱眉头,把手腕递到小少年的面前。
润之不肯抓,也忘了要追那小童了,只觉得胸中憋闷,有些话今天若不说出来就一定会要了自己的命,他一把将永琰推到墙角,声音里带着些颤抖和哽咽,“琰哥,我、我……”
永琰震惊,这是怎么,忙用手探他的额头,问,“哪里难受?”
“这里,”润之抓起他的手按到心口上,“这里难受,难受得要透不过气来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有旧疾,永琰懊恼不已,都怪自己太大意,怎么从前没发现呢,弯腰将人打横抱起来,“我带你去医馆。”
从这个角度恰能看见永琰下颚好看的弧度与紧紧抿着的嘴唇,润之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浆糊,搅得神志发蒙,那一夜柔润的触感再度袭上心头。心脏跳的像是要爆出胸膛了一般,嗡嗡的耳鸣夹杂着山呼海啸声……等润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唇已经稳稳印上了永琰的嘴唇——
扑通,扑通,扑通……
润之第一反应是:唇上好软,我亲到他了!
第二反应是:双脚还悬空,他没有扔下我……
得出暂时安全的结论,润之微微睁开眼睛,却发现那人双眼紧闭,颧骨坨一团绯红,浓密羽睫剧烈抖动,抱着自己的手有些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