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窘迫,“那就……将院子周遭高树伐去一些,教他们没有落脚之地。”
固伦和孝淡淡一笑,表示赞同。
“欸~”戚威蹦起来弹了他一个清脆的脑瓜崩,“比我认识你那一阵儿可开窍多了,不愧是爷爷看上的人~~~”
“少得意,小爷本身就聪明。”
戚威:“对了,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固伦和孝:“世子正在与我打听朝堂上一名武将。”
戚威:“哟,怎么着,想子承父业,当个贪官?”
“滚你……”润之刚要骂出口,又猛然想到还有个姑娘家在场,生生咽了回去,“我爹手下留情没宰了你,你倒好,你、你以后不许说他是贪官。”
“不说就不说,那你扫听朝堂上的人作甚?”
不待润之接话,戚威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想为你那琰哥儿架桥铺路是不?”
固伦和孝抿了一口茶,双手搭在小腹上,朝窗外看,似是在走神。
窗外银杏黄落,日光柔和,正是一派秋日景色。
润之似乎低声辩解了一句,她没有听清。
戚威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头拉磨的驴,他三不五时出现一会,就像在你眼前挂上一根永远也够不着的胡萝卜,不过贪图你身家显赫,能帮着他,等他真当了……那啥,用不着你了,萝卜也不用喂了,直接把你爽了,只因着你今时今日还有可利用之处才带你与众不同些。”
“不是的。”
“不是什么?”
“琰哥不会。”
戚威像是真动了气,俊美的面孔涨得通红,“他们天家的人都……反正你自己想清楚,不如跟我上山当土匪的好。”
其实润之心里清楚,戚威并不是真正断袖,他口口声声喜欢自己,不过是江湖人结交的计谋。
就像初次见面时他能舍了自家大哥不顾,转而出逃另投是一个道理,如若来日真到生死攸关,他或许也会权衡利弊,保命为上。
可是转而想到在滇藏时,戚威也曾乔装涉险,舍生忘死地保护他,便又在心中唾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也可能是真心想结交他这朋友,不愿他吃亏,便老实不客气地把他当成自己人。
可是又为了什么而结交呢?
心底里阴暗处生出无数不可见人的坏蘑菇——无非是因为家世显赫。
戚威是个江湖人,那是润之年少时最向往的生存环境,江湖人侠气、仗义、一身是胆,一人一剑就能浪迹天涯。
可是接触久了,他慢慢发现不论是江湖还是庙堂,人总是趋利避害的。
尹壮图愿意追随是想报当年灭族之仇,柳凤雏愿意襄助是许天下海晏河清,戚威愿意同往是为苟全性命于乱世,人人皆有目的,口头上的情谊不可靠,总是要图点什么,才能让人更安心。
那么永琰呢。
他从来没想过。
“咴!想啥呢,跟不跟我走你给个痛快话吧,占山为王可比你当大奸……大忠臣的儿子快活,十公主您高见呢?”
固伦和孝颇为认同,“江湖确是逍遥,晨钟暮鼓,安之若素,若无这一身负累,倒是个绝好的去处。”
“十公主性情中人,在下佩服。”
戚威一贯看不上天家人,此番与固伦和孝浅谈几句,去来之间竟有些欣赏这位公主的豪迈气概,绝不逊于男儿,又观她神态,有心玩笑几句。
“十公主可也心悦我这润之小弟,”目光在固伦与润之之间反复流连,狡诈道,“你别瞧他生的妙,却也是个脑子不顶用的,不若你我二人竞争,价高者得,如何?”
固伦和孝平稳接招,颔首道,“也可。”
“戚威!”润之猛抽了他后背一巴掌,“玩笑也得适度,固伦清白女儿家,你多大年岁了,还有这逗弄心思。”
“分明有来有往,如何是逗弄呢,分明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且说同不同我走?”
“不走。”润之道,“我应了琰哥,要在京中等他。”
戚威脸色发臭,“你应了他这,又应了他那,他可也应了你什么,只叫你在此苦等?等他举兵谋反,攻回京城来,肱骨老臣一个也不会放过,你当首当其冲受害的是谁们家。”
“你怎的如此多心。”润之面上已有几分厌烦,“说了不同便是不同,琰哥素来不会食言。”
“得。”戚威摆摆手,活像个在太阳下暴晒开裂了的葫芦瓢,“我一介乡野村夫,命如草芥,只懂些个自己个儿保命的道道儿,实在掺和不起你们天潢贵胄的糊涂账,爱如何就如何罢,爷爷不伺候了。”
“哪儿去?”
“回我的房,睡觉。”
戚威堪称大言不惭地一扭脸,举步便要往之前住的房间去。
“欸!”润之一把揪住,“我叫多宝另拾掇一间房给你住,”放低声音,“之前那间固伦正住着。”
“那我跟你一间。”
“我住里间,多宝住外间,没地儿余给你。”
“那我跟公主住一间吧……”
“多宝!你另寻一间住。”
☆、指间沙
傍晚时分和珅未归,润之带领府里几名长工,将锡晋斋围墙一周显眼的几棵老树伐了,只余些低矮灌木,又在当中地皮底下埋上捕兽夹子,挖上几个三尺见方的便宜陷阱,内置钉板,以轻草皮覆盖,这一手是从尹壮图处偷师而来,别说是几名摸黑儿的探子,就算是正经刺客也不见得全无用处。
每伐一棵,戚威便骑在树冠上,大喊一声,“顺山倒喽——”
润之遥看他上树掏鸟,微微有些发愣,他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猴子似的一窜一窜爬树,元瑞就在树下张开双臂接着,生怕他踩不稳跌下来。
那时候是几岁来着,八岁,还是九岁,记不清了。
正出神,远处铃声阵阵,和珅踏着夕阳,打马归来。
和珅不爱乘轿,素来像武将般骑马来去,乾隆独许他一人过武门而不必下马,今日他虽一身朝服,却难掩无俦气质,面上带着笑意,许是有些热了,前襟的扣子解开两颗,锁骨处微微泛红,胯下宝马长嘶一声——正是惊羽。
戚威一骨碌从树干上滑下来,连滚带爬地就近躲进灌木丛中,却不料当场中招,险些一头栽进布满钉板的大坑里。
和珅不做理会,也并未瞧一眼被伐了一地、死不瞑目的参天老树,驱马上前,居高临下朝润之伸出手。
和珅嘴角上翘,表情中带着难掩的喜悦,仿佛一夕之间年轻了几许,豪迈地冲他说,“来。”
润之握住父亲的手,借力上马。
和珅猛一拉缰绳,惊羽前蹄抬起,仰天长鸣,扭头调转过方向。
“不回家么?”
“不回,爹带你去个地方。”
润之便不再多问,安心靠在父亲怀里。
惊羽风驰电掣掠过无人的十里集,向郊外飞奔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和珅突然说了一句,“今日撤兵了。”
“什么撤兵?”
润之一时没反应过来,旋即猛地坐直,“八宝山撤兵了?”
“对。”和珅温柔地看着他,“爹知道你念着那地方。”
那是他的心结。
八宝山被围守数月,今日终于撤兵,山中不比闹市,如今正是草木葱荣的季节,润之险些找不到入口。
山中一切如旧,并没有润之想象中厮杀过后的破败景象,久旷的土地还残存着些许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草色青青,渐渐覆盖住满眼荒芜,盐湖依旧,想必过些日子,朝廷便会分派开采。
远离盐湖的一小片地里,生着挨挨挤挤又格格不入的一撮麦子,夕时豆芽菜似的小苗,如今顶破了油布窜得老高,拼命汲取养分,结出沉甸甸的粮食,乃是润之亲手所植。
“我儿年幼时候,总爱骑在爹肩头上,有一回就这么尿了,湿了爹满后背。”和珅说,“我心里气的很,想这如今便言行无状,长大后成何体统,可一看见我儿,就什么气都没了。”
“那时候,我儿那么小一团子,爹一只手托着你的脑袋,一只手托着你的屁股,就能把我儿捧在手心里头,那么小,那么软,我不敢轻轻抱着,怕摔着我儿,又不敢用力抱着,怕我儿会疼。”
润之心头酸胀,仰头去望山涧圈出的天空。
和珅席地而坐,面上的笑意更浓,“我当时想,这就是我和珅的儿子,以后我一定好好护着他,不教任何人欺负他,哪怕他想要那夜光中的素娥,我也拼了一身解数摘给他。”
“后来啊,我儿长大了,也有自己想要一辈子守护的人了。”他有些神伤,伸手摸摸润之的头,“我儿愿意为那个人妥协,背井离乡,甚至为救那人而舍弃性命,这是为父一直盼你能学会的担当。”
“爹知道不该阻拦你,却不得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