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他来到陈宛已经足足两月,却还未踏出过王府半步。今日不但能出门走走,还有幸能登高望远,看一看这天下闻名的陈宛两江大潮,实在令人激动。
崔渚又想着,端王殿下遇到了这么有趣的差事还闭门不出,看来身发红疹一事可能是真的。
说来也怪那宜安表弟和宜安表妹身上的疑点和谎言太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把崔渚绕得是云里雾里。如今他不论听到什么话,都忍不住要先怀疑一番才敢相信。
人说一入侯门深似海,看来王府的日子也并不轻松阿。
那边李衍已经迫不及待地来挽表哥的肩膀,道:“雁洲哥哥,你也听到端王的命令了,我们还是快点走罢,免得尹煦公子等急了。”
这些日子与崔渚相处下来,李衍是愈发喜欢这个贤惠能干的表哥,日久天长更是生出了一种炫耀心情。
他只想牵着幸原公子的手昂首阔步招摇过市,要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幸原公子崔雁洲不但是他的表哥,而且还做了他的幕僚!
可惜本王男扮女装骑虎难下,要想带着表哥全天下炫耀,自己就不得不摆成女装。若是与熟人同行,还得这样遮遮掩掩,实在不便。
崔渚一时不察,又被宜安表妹抱了个结结实实。
他心中一动,低头看去,只见宜安妹妹今日戴了一顶宽檐帷帽,帽檐四周垂下一层乌纱,长度及腰,恰好将她的清丽面容和如瀑秀发严严实实遮了起来。
虽然看不见宜安此时的神情,但崔渚看她一双玉手放在自己的臂弯之中,俨然是急着出去玩耍等得不耐烦了。
崔渚心中好笑,又因为能和宜安同游而暗自欢喜,便应了一声,与她一起去和尹煦汇合。
今日,崔渚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听泉阁。
他这才发现,端王的住处似乎并没有比他这个幕僚要优越多少。
更何况,洗竹苑清雅安静,比起富丽堂皇的听泉阁要更合崔渚的心意。
崔渚早知端王母子厚待于他,如今更是有了切实体会,再看宜安妹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心里忽然觉得对不起端王。
至于崔渚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端王,他又是哪里做了对不起端王的事呢?
崔渚却是不敢再细想了。
心思各异的表兄弟走入屋中,便见到了御史之子尹煦。
李衍松开了崔渚的胳膊,乖巧垂首立在身后,小心提防不敢让尹煦认出他来。
好在尹煦根本无暇顾及一个遮遮掩掩的小侍女,他早就想拜见幸原公子,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待崔渚一走进屋子,尹煦便殷勤上前问候,直道久闻幸原公子大名、公子大驾真是令鄙舍蓬荜生辉云云。
那李衍立在崔渚后头,听到尹煦这番溜须拍马的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本王的听泉阁难道是“鄙舍”?
你尹煦是外人,幸原公子才是王府中人,你怎么反倒扮演起主人来了?
尹煦又哪里会想到崔渚背后默不作声的玲珑侍女正是端王本人呢?
他热情招呼崔渚,崔渚也与他客气了几句。
幸原公子顾忌着端王幕僚的身份,并没有对尹煦表现出多大热情。
好在尹煦本来就当崔渚是清傲才子,见他这副不为马屁所动的模样更是钦佩。
恰巧李世荣前来禀报,说是暖车已经备好。
于是,崔渚、尹煦和女装的李衍便一同登上暖车,由王府出发穿过陈宛市集大道,一路驶到了江边高楼。
那一路上,尹煦自是无比殷切关怀崔渚,而崔渚也以礼相待,时不时细心地替表妹扶一下帷帽。只当表妹是端王屋里人,所以才不方便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
尹煦则心道这侍女怎么能与崔公子同坐一席?但因为端王先前嘱咐,他也不敢多问。
而李衍借着乌纱遮蔽悄悄对尹煦做鬼脸,尹煦坐在对面看不分明,崔渚却时刻关心着表妹情状,见状便忍俊不禁了。
王府得暖车平稳迅疾,很快便穿过热闹市集来到江岸边。
三人一下车,便感觉一股清新水汽扑面而来。
两江之上,风排大浪,如雷贯耳,轰鸣响亮。
尹煦不得不扯着嗓子给崔渚引路,三人顶着江边急风往上游走去,才走几步,就见到了一座拔地而起的宏伟高楼!
这座观潮楼位于西江支流之上,距离两江交汇的险要位置还有百丈之远。
此楼处在汹涌江水与连片民居之间,朱红楼身映着赭黄江水,飞檐勾角肃穆庄严,好似一位红衣将军默然矗立,一边看守凶悍江水,一边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一方百姓。
一见到这威严雄伟的观潮楼,崔渚便颔首称赞,尹御史等陈宛官宦,确实是为黎民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尹煦得到幸原公子的表扬更是与有荣焉,便热情地请崔渚登楼一望,崔渚兴致高昂自然应允,李衍一向爱凑热闹,便也紧紧地跟了过来。
那观潮楼还未开放,不过守门人认识尹煦,便开门放他进去。
新楼之内还散发着木材清香,三人便拾级而上,旋梯狭窄急险,一次只容一人通过。
那尹煦便在最前面引路,崔渚在中间,李衍则在最后面。
崔渚一边登梯,一边背过手拉着宜安表妹。李衍虽然身量纤细,但他戴着个宽大帷帽,行动实在不便。
再说观潮楼外部宏伟壮观,内部楼梯却是y-in暗逼仄,李衍双手紧握表哥的手才觉得安心。
更别说崔家表哥还频频回头,温柔地问他累不累怕不拍,又把李衍弄得脸红心跳,直道少说废话赶紧爬罢。
崔渚就微微一笑,放慢脚步,细心地牵着表妹的手往上走。足足爬过了四层高楼,三人终于来到了观潮楼顶。
出了楼梯,走入外廊,登时感到视野开阔,气度广朗。
那观潮楼位于江水与民居之间,游人若是临东而立,就能观两江望大潮;若是临西而立,陈宛府瑰丽繁华的街景就能一览无余。
今日晴空万里,云高风清。
崔渚手扶栏杆,望着滚滚江水,只觉得胸肺间充盈着清郁水汽。
两个月来所积攒的病气、乡愁、倦怠、忧思……全部都一扫而空。五脏六腑都焕然一新,眼目胸怀都开阔了许多。
不过那尹煦却是大病初愈,刚上楼来被风一吹,立时头重脚轻眼冒金光,站也站不稳了。
李衍看他跌跌撞撞就要跌下楼去,忙伸手扶了一把,埋怨地说:“你这笨蛋,病还没好干嘛跑出来呀?”
尹煦愣愣地看着这大胆侍女,心里猛然想到了什么,却又因为头晕而倏忽飘远。
崔渚听到表妹说话,便立即回过头。
于是尹煦赶紧推开李衍,又拱手道歉,道:“还请崔公子尽情观赏,恕尹某告罪,先行退下了。”
崔渚不动声色地把表妹拉到身边,道:“尹公子快回暖车休息去罢。”
尹煦点点头,又顺着楼梯下楼去了。
他这一走,李衍可总算轻松了。
端王摘下帷帽丢在一边,扶着栏杆探出头去,对着江水深深地吸了口气,无比爽快地说:“真是憋死我了!”
崔渚看他身体几乎要探出楼外,忙拉住他的胳膊。李衍回头冲他灿然一笑,崔渚心中一惊又松开了手,轻咳一声,转头望向了江水下游的合流之处。
两江交汇水流湍急,波涛翻白恰如千帆竞浪,滚滚水声令人心思振奋。
崔渚望着这迅疾江水,心境更是开阔了许多。
看这一江大浪无休无止地奔腾入海,何其壮观,何其勇敢,这难道需要什么原因?难道需要什么理由?
人生不也是如此?只要心知所向便只管前行即可,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这边崔渚正感悟着人生境界,那边,李衍却突然指向了上游,高兴地说:“表哥,你快看那个是什么?”
崔渚回头一望,却见西江上游,在开阔江面的中央地带,恰好有一处小小的岛屿。两边江水奔流不息,而这座小岛则安安静静地立在江水之间。
崔渚先是一愣,然后才明白过来宜安妹妹话里的意思。
古卷曰:“渚,小洲也”。
崔渚单名一个“渚”字,恰恰就是水中陆地的意思。他的双字“雁洲” 正是取了孤雁落洲的意象,是品x_ing高洁、卓尔不群的意思,与“渚”也有暗合之处。
李衍笑嘻嘻地指着那一处江中小岛,促狭地说:“雁洲哥哥,你快看,那处小岛可不就是你吗?”说罢,又朝崔渚眨了眨眼睛,神色活泼鲜妍,狡黠中又带着十足可爱。
崔渚心情畅快,闻言抚掌大笑,难得地回应了表妹的玩笑话:“宜安妹妹说的没错,那处小岛正是我的本相。我的家乡幸原并没有水,看来我注定是要来这陈宛走一趟了。”
李衍也跟着表哥一起笑,笑着笑着,又想起了崔渚好不容易来到陈宛一趟却很快就要回去,心下不由有些黯然。
于是,李衍撑着栏杆托起腮帮,默默地凝神观察那座孤独小岛。
要说别人登楼都是来看双江合流的壮阔景象的,偏偏李衍就只盯着一处平淡无奇的江中小岛瞧得出神。
崔渚觉得有趣,问道:“宜安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李衍转过头,朝崔渚灿烂一笑,道:“我在想阿,若是我能坐上一叶小舟住到那小岛去,每日里就看那孤雁落在我身旁,江水从我眼前流过,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崔渚却摇了摇头,道:“妹妹又在说胡话了。”
李衍的心情更是黯淡,笑容却愈加灿烂,娇声嗔道:“难道雁洲哥哥觉得我不能守着那片江渚了却此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