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渚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他蓦然转向楼下,不尽江水,正如那万般愁绪源源不断。
而那江心一点孤岛,在奔腾不息的江水的衬托之下,更是显得无比寂寞而遥不可及。
沉默了片刻,崔渚才答:“孤雁落洲……太寂寞了,你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李衍登时不高兴了,道:“你的名字就是孤雁落洲,你却说孤雁落洲不好,那你说说,什么样的生活才叫好呢?”
崔渚轻轻抚着栏杆,道:“我崔雁洲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学才养德;不求闻达于世,只求兼济天下;不求流芳千古,只求问心无愧;不求能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只求她——”
李衍心跳如擂鼓,紧紧地盯着崔渚清朗如玉的面容,问:“你只求她什么?”
崔渚抓紧了手下的栏杆,转首望向李衍,答道:“我只求她此生‘宜其家室,安既且宁’。只要她活得无忧无忧、快活神气,纵是要我低头认输、拱手相让,我也甘之若饴……”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名字
第10章 第十回
幸原公子一袭青衫长身而立,近处是朱红色的扶阑楼阁,远方是望不尽的轰鸣江水。
在李衍眼中,这两江合流固然壮阔绝伦,却不及幸原公子的半分端雅清正。
而他那句“宜其家室,安既且宁”,更是仿若山寺钟声般在李衍心中悠悠回荡,绵绵不断。
崔渚打量宜安表妹神色茫然,便知自己这份情思注定要无疾而终,便弯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乌纱帷帽,用洁净衣袖擦去帽檐灰尘,放在表妹头顶,又仔仔细细地替她系好飘带。
李衍忙拨开面前乌纱,恰好见到崔渚和煦一笑,道:“走罢,我已经给这望江楼想出几个好名字,回头还要劳烦你禀报给端王。”
李衍急急地拉住他,问:“等等,你先说清楚,你所爱的女子究竟是谁?你只愿谁‘宜其家室,安既且宁’?”
崔渚刚刚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他的心上人毫无疑问正是“宜其家室,安既且宁”的宜安妹妹。
李衍却不太敢相信幸原公子真的爱上了他这个男扮女装的小莽汉,非要表哥亲口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不可。
崔渚却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径直回到了楼宇之内,立在狭窄楼梯入口,说:“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咱们方才上楼就已经十分不易,下楼恐怕更加危险,妹妹,你是想走在前面,还是走在后面呢?”
崔渚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总是能维持着那副温柔文雅又略带些隐忍的神态。
不知怎的,李衍心中忽然起了一股无名火气。
难道幸原公子就真的这么大肚量?
只要心上人能获得幸福,他就能对情敌“低头认输”、“拱手相让“,还“甘之若饴”么?
李衍捏紧了衣摆,怒道:“我要走前边,你就老老实实跟在我的后面!”说罢就气势汹汹一马当先冲去楼下。
崔渚缓步跟了过去。
他何尝不知宜安妹妹为何突然由喜转怒,可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去肖想端王的情人。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爱上了这莽莽撞撞、粗鲁无礼、贪玩偷懒、却又活泼可爱到了极点的小表妹,但他却不能爱她。
先不说端王对宜安妹妹是什么态度,就说宜安妹妹自己罢。
她成日在洗竹苑奔前走后,都是为了给端王分担杂务。平日里,她也常常将端王的高大英俊智慧聪颖挂在嘴边,显然是真心爱慕端王。
既然崔渚注定不能与宜安妹妹长相厮守,那么他不如给予她最美好的祝愿。只要宜安能获得幸福,那么崔渚也会真心为她高兴。
李衍气呼呼地走在前面,他当然不懂崔渚的体贴情思,只是一味想着,崔渚究竟是喜欢他还不喜欢他呢?为何问他什么他却不肯说呢?
难道说,崔渚是看中了哪个王府丫鬟?
难道这王府里还有其他人也叫“宜安”?难道天底下叫“宜安”的人都聚到端王府来了?
这表兄弟俩就回到王府的暖车边,又发现尹煦不见了踪影。
两人正四顾寻找,观潮楼的守门人就上来告罪。
原来尹公子本来就恐高,前时的疾病又未完全痊愈。刚刚上楼下楼一个回合下来,尹煦就四肢发软晕眩不止,连路都走不直了。
看管工程的衙役们见状不妙,赶紧把尹公子塞上官府马车送回了御史府,还请幸原公子莫要怪罪。
李衍听了旁人解释,才知道尹煦原来还有恐高之症。
既然怕高,尹煦又何必强行陪同崔渚观潮呢?
看来为了巴结幸原公子,尹煦也真是豁出去了,连小命都不管不顾了。
怎么本王认识的朋友都是傻子呢?这也忒不爱惜身家x_ing命了。
李衍恼得猛一跺脚,一把扯掉头上的乌纱帷帽,怒气冲冲地进了暖车,跟着四仰八叉往坐席上一躺,盯着车顶怒吼道:“真是天下头一号大笨蛋!”
崔渚才跟上暖车,就骤然听到宜安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以为宜安骂的“天下头一号大笨蛋”是自己,便苦笑一声,劝道:“妹妹,你稍稍坐过去些,哥哥没地方坐了。”
李衍闻言却是更加张狂了。
王府这辆暖车中铺着一张名贵的兽毛软垫,软垫中央摆着一方镂空铜案,中空位置烧着一炉温热银炭,乘车者只要围着铜案四周坐下,就可以保持四肢温暖身体舒适。
李衍此时就直直地躺在车厢右侧的软垫上,身体向内弯折形成了一个“匚”字,胳膊腿儿将铜案整个儿给围住了。
这下子,铜案四周的三边座椅都被他一个人给占领。
崔渚见宜安妹妹如此霸道粗狂,摇着头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在“匚”字的空缺处坐下,还注意着不碰到妹妹的身体。
暖车已经开始徐徐行动,李衍便紧紧地抱住铜案,大大咧咧地瘫在柔软的兽毛软垫之上,随着车轮的起伏上下颠簸。
李衍瘫软在垫子上,崔渚看不见他的面容,心中略感不安,便没话找话,说:“哦,原来这火炉中还煨着一壶热茶,妹妹,你可以要吃茶?”
李衍转头将脸埋在软垫中,闷声闷气地说:“这壶热茶是端王特意叫人给你准备的,他怕你又着凉生病了!”
崔渚去提茶壶的手顿了顿,黯然一笑,道:“端王殿下对我很是上心,所以……所以我不能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李衍一骨碌地翻身坐起,一头如瀑秀发被蹭得凌乱不羁,宝珠钗子也歪了一歪。
他气势汹汹地问崔渚:“刚刚是不是你说的,只要你的心上人能活得无忧无忧、快活神气,那么纵是要你低头认输、拱手相让,你也甘之若饴?”
崔渚凝神望着李衍那对晶莹如星辰的殊丽凤眼,道:“是我崔雁洲说的。”
李衍又掰着手指头,跟崔渚较真儿起来:“那你又说,你不能做任何对不起端王的事情。到头来,你究竟是为了成全心上人才选择退让?还是因为顾忌着端王所以才认输?”
崔渚道:“这两者并不冲突,到头来……我都是要放手的。”
李衍心中一动,几乎就要将真相脱口而出——“我就是端王,我也是你的心上人,所以,你根本不用选择放手。”
但李衍还顾念着那日崔渚所说的“撒谎者禽兽不如”的言论,强行压抑住激动心情,谨慎地问了句:“雁洲哥哥,若是我、不、若是你的心上人骗了你……”
崔渚脱口而出:“你骗我什么了?”
李衍愣了一愣,接着喜上眉梢,拍着巴掌说:“你这是承认了!你的心上人果然就是我!”
崔渚如玉般儒雅的面容登时染上了霞光红晕,忙提起热茶喝了一口,谁料喝得太急了又呛住了嗓子,忙放下茶杯拼命咳嗽。
“哎呀,笨哥哥!”
李衍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到崔渚身边,双手帮他拍抚背部,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雁洲哥哥,雁洲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呀?你为什么喜欢我?那你想不想娶我?”
崔渚还是第一次在李衍面前如此狼狈,便以袖掩面,闭上眼睛,依次答道:“是,不知,想。”
李衍明白这三个字分别对应他三个问题,当即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又问:
“‘不知’是什么意思?原来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我对你也算不上多好。我整天叫你做事情,把你累得眼睛都红了。再说当初你刚进王府生了大病,我也没怎么好好照顾你,你怎么会喜欢上我?”
崔渚扶着额头,慢慢地说:“‘喜欢’这种感情,就跟你这个小妹一样,是不讲一点道理的。”
李衍高兴极了,贴着崔渚的身子坐下,将脑袋搁在崔渚的肩头,怀里抱着他的胳膊,小声地说:“我……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
崔渚叹了口气,从李衍怀中抽出了胳膊,说:“我身为端王幕僚,对你只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李衍忙道:“那如果我说我骗了你呢?如果我说我不是端王的情人,我甚至都不是我自己呢?”
崔渚以为她在异想天开,就问:“那么你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