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垒神 by 虞兮【完结】(2)

2019-05-16  作者|标签:虞兮


☆、金风起

  八十年代初,转眼九月来临,苏灵均在过完自己第十九个生日后,等来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坐在凳子上清点着要带走的东西。一阵带了些桂花甜醇的香味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沿着单薄的锁骨灌进衬衫,苏灵均一个寒战,突然觉得有点冷,起身去关了窗。他站在窗前,看着那张录取通知有些呆怔,明天就是报道的日子了。
  “灵均,苏灵均?”杂乱的忙碌声中传来了妇人朴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妈什么事?”他打开房门,探出头问。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出去一趟,接幺妹回家,一会儿饭就做好了。明天你就走了,一家人再一起聚一下,下次你回家就要等放寒假了……”说到这儿,清秀的妇人脸上喜忧参半。因忙碌额头上一层晶莹的细汗,双颊泛着淡淡的胭脂色。
  “知道了。”
  “路上看着点。”
  “恩。”灵均应了一声,穿好鞋拿着手电筒,开门走了出去。
  安谧的夜色中只能听见几声鸟啼,皎洁的月光洒落满地,影子拉得老长。不用借着手电筒过多的注视路况他也能很顺利的前进,因为这条土路从小到大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何况这个村子不过巴掌大。
  走了近二十分钟。远处一盏红艳艳的灯笼,黑暗中微光随着风轻轻荡漾着,照亮了牌匾上雕着“苏记纸扎”四个字。推开门,门上拴着的刻着梵文的鎏金铃铛摇晃起来,婉转悠扬。
  苏记曾经是当地名望甚高的扎铺。哪怕经历过中国近代的颠簸,但无情的岁月还是没有让这个在民间颇具影响力的老字号消失。可惜的是继爷爷过世,苏家的男丁似乎没有幸运的能继承其一两分天赋。在众人再一次为跌宕起伏的苏记唏嘘时,一棵幼笋势不可当的冒土而出。堂妹苏傩姝在二老的头七扎出了十四长生阵,再次把人们的目光挪移回了苏记的身上。
  “要买什么……”傩姝抬起头,看清来人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又道:“哥你怎么来了?”
  还是印象里的老样子,傩姝躺在老红木贵妃榻上,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吊眼半敛着,慵懒姿容,身下铺着油亮的毛皮,还是穿着被她称为行头的那种带着古风的花旗袍,尖口绣花鞋上缝着一对小巧的海珍珠,手边是刚放下的《麻衣相术》,陶瓷台灯幽幽光线在周身魂牵梦绕的流连,总会让人感觉恬静古朴宛如一幅妙手丹青,春水落红,所有的靡丽繁华,妩媚旖旎都要在温暖湿润里渐销。
  “妈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叫我来接你回家。顺便一家人一起庆祝一下。”灵均说完目光从傩姝的身上移开,环顾四周。
  店里整齐的摆放着花样繁多的风筝、灯彩还有纸人、金银山、家禽……阴阳两用都分成两边左右放好。坐西面东还供着一座金箔佛像,香火不断,青烟缭绕。咋一眼看去还以为踏进了“悬壶济世”里的壶中天里,迷醉缥缈,判若别境。
  “等我一下。”说完,傩姝下了塌,穿上披肩,利落的锁了门。
  苏灵均站在门外看着那道苍白骨瘦的身影,不禁思绪又飘忽了起来。
  傩姝的父母早逝,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可能是因为家里是开纸扎店的,让人觉得晦气。村子里的孩子都被家里大人叮嘱,从不和他们玩儿。久而久之他和傩姝也习惯了,再加上两个人都内向,小时候基本上就是两个人窝在家里一起玩。再大一点两个人就一起结伴上下学,初中高中在县城住校,后来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后傩姝和他们搬到了一处住,直到高中毕业才各自选择目标。
  灵均自从上了小学从课本里,还有从到乡下支教的老师口中知道,在围着这个小村子巍峨的山岭外还有另一个繁荣美好的地方,再加上的自己多年因为家里营生一直所受的排挤和青眼,他一心要离开这个迷信陋习,偏僻闭塞的地方。何况乡下对学习的意识基本没有,经济水平勉强只是糊口,哪怕有了多余的钱,也要攒下来给自家儿孙,眼光浅薄的后果就是愚昧的恶性循环,之后子承父业,几代之内这个地方都没有改变。
  而且本地所谓的学校不过是几间漏雨的砖瓦房,书本之类的资源又稀缺,教学质量之类的不用说,就算考上大学也不一定能支付得起昂贵的学费。所以更加努力学习,对灵均来说有一种宗教性的狂热和执着,虽然不足以让他掌握未来的命运,但是足够让他抵挡生活中的消极面,依托希望。
  寒窗苦读数载,所有的艰辛都没有白费,高考的几张卷子体现了各自不同的价值,他等来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爸妈为了庆祝,放了一整天的炮仗,在祠堂摆了宴。
  张灯结彩的祠堂里,方桌摆成长长的一排,依然是青涩年纪少不更事,并不习惯应酬十里八乡的赞美与热络,只是略显木讷的站在一旁,抬头看着正堂横梁,梁下有一块保存的非常完整的匾,上面还依稀可见四个字“书香之家”。听说这匾上的字还是苏家祖上一个中了功名的先人亲手题的字,在个这个保守到顽固的地方,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做到能动用在这个家族的最核心处,这个如同家规遗训的牌匾下,成就足够庆祝的几代下来也只有自己而已。甚至于在他死后祖坟中的墓碑上也会刻上此刻这个不大不小微妙的成就,作为他今后前途辉煌的开头,或者是黯淡的结束。
  但这一切都没有让他有多么欣喜,更多的是一种轻松,从一份辛劳一份报中得到的解脱,从能离开这个从小到大一直想离开这个愿望的达成中得到的解脱。
  苏灵均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平凡。而事实也是如此展现,甚至毫不费力气就能找到例子。
  虽然有着同样的姓氏,相似的血统,吃着一样的五谷,可自小就相依相伴的堂妹傩姝和自己就有天差地别的分别。虽然就外貌而言,继承了自己远嫁来的妈妈七分相的灵均,连面容都是比身边这个青梅竹马的近亲更秀气阴柔些,可是很多天生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与后天的努力比较的。比如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比如一种叫做天赋的东西,比如一种叫做聪慧的东西……
  这样不同寻常的堂妹,也依旧乖张的选择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繁华似锦的年纪,反而主动从爷爷手里接下大家都不愿意接下的纸扎店,当了一个纸扎匠,日复一日守在死气沉沉的店里。
  当然,平时傩姝是不用人接送回家的,村里死了人,家家户户都是找她做纸扎,买香烛。没人敢招惹傩姝,除非那户人家能忍下心让亲友光溜溜的下葬,做了鬼还一穷二白。何况除了本行手艺精湛,听说傩姝还有相面与观风水的本事,而且极好,村民一般有事都会找傩姝看看。至于怎么个好法,他也不知道是好到那个程度,不过至少含金量应该不错。自己总是能时不时的看见不同的高级车在傩姝店门口停着,门外还有保镖之类的守门。不过来的人傩姝似乎也不是全都当做是客户,他不止一次看见那些打扮体面的人,恼怒地摔了苏记那扇很有年头的鬼面梨花木门,之后坐上车绝尘而去。
  天空黑色的流云掠过月色黯淡,傩姝回身,在阴影里面容朦胧,细长的指间雅致地拈着翡红的络子,递给了他,也打断了他的飘忽。
  “拿着。”
  “什么?”被打断思绪的灵均愣了下。
  “高僧开过光的符,我在山上的庙会给你求的。”
  “……什么种类的?”
  “驱邪的。”傩姝似乎对他的惊讶不以为然,自顾自的走在了前面,乌亮的头发明净的月光下柔曼生辉。
  灵均刚迈出步子跟上,前面又传来了傩姝的话音:“我听客户说了一些传闻,关于你考上的那座大学的……在家不方便给你,大娘会担心。”傩姝皱了皱眉,话说到一半又停下了,似乎在斟酌用词,用恰到的方式让他接受,“总之那间大学只能想起两个字,异样……当然,这种事,信不信由你。不过哥你还是小心些好……”
  灵均看着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接了过来。
  “谢谢。”
  “不用。”
  


☆、火车厢

  也许是睡得太晚,或者是因为今天去了傩姝的纸扎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苏灵均当晚便做了个噩梦。
  灵棚里几个人影守在那里可能是光线暗的缘故面目模糊,低声地哭泣呜咽。那几个人对灵均都视而不见,或者说是看不见?
  供台上除了年轻男人的遗像,还放着丧俗用的纸扎,童男童女、侍者、门楼、车轿等,触目所及,种类俱全,可见是为逝者花了心思的。那些纸扎做的都极其巧妙,竹木的骨架扎得很是细致结实,糊以色纸,饰以剪纸,单色、衬色,结合涂绘,远远一看颇为绮丽,栩栩如真的程度早已超过一般冥器的需要。这种近乎奢侈的做工,他也只在苏记见过。
  “好了……时辰差不多到了,该把东西给楚遥送去了。”
  就在苏灵均在细细打量这些冥器时,一个穿着黑衣的中年男人说完话,拿出了一个塑料火机,颤抖着手一件一件点了起来。
  “世上有不能听的事情,所以不该听的,不要听。”随即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虽然很模糊,但他可以确定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之后那声音和出现时一样突兀的消失了。
  就在纸扎烧起的一瞬,身上恍然出现的剧痛,猛得把思考的灵均注意力转移开。只一低头,目触所及全是那片在自己肌肤上刺眼的火焰。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了?猛烈地火舌不弃不倦地再次窜起来,他痛的近似麻木,发出尖叫,伴着纸品咯咯的焚烧声响,一声黎明时分公鸡的打鸣声冲入耳中,灵均醒了过来。
  天微亮,一身冷汗的他,心神涣散地走到储水的缸前洗漱,冰凉的井水淋在脸上,让他觉得精神不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徐徐走到餐桌边。爸出去打豆浆,妈在厨房忙着早点,傩姝睡眼惺忪的坐着等待,一切都和平常都一样。
  灵均坐在那里,还没回过神来,犹似还记得自己仿若灵魂入窍时那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还有地上那对童男童女死死盯着他的空洞叵测的眼睛。
  灵魂出窍,神游陌地,亦假亦真,那种诡异的感觉……每每回顾,灵均的从头皮到半边身子都会一阵阵发麻。
  可能是晚上休息得不够好,灵均还是脑子发空,轻易的,话就出了口:“傩姝?”
  “嗯?”
  “没什么。”
  傩姝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目光缓慢地在他脸上飘来飘去,好像一把锐利冰凉的短刀贴着他的皮肤在比划,激得灵均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真没事?”
  “没事。”灵均心虚地移开了对视的目光。
  能让他说什么。说自己昨晚做了一个梦,顺便再问她有没有给一个叫楚遥的年轻男人人做过冥器。算了吧!要真问出来,估计他也离去精神病院不远了。
  傩姝在椅子上稳稳地坐着,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哥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知道守株待兔吗?就是那只兔子。”
  “……”
  就在这时一阵开门声,打破了尴尬,去买豆浆的苏顺昌,灵均的爸爸回来了。
  苏顺昌换了鞋,进了厨房,把豆浆递给了妻子,顺手端出了小菜和粥,也没看出桌边的两人气氛不对,开口道:“豆浆打回来了,一会儿就热好了,愣什么?都赶紧开饭吧!灵均你多吃一些,还要赶路。”
  两个人闻言都听话地拿出筷子,夹菜吃饭。
  灵均看傩姝没有追问的迹象,松了口气,也放开胃口吃了起来。
  虽然他和傩姝是兄妹,但有些时候傩姝反而更像那个大的,一方面是她决定之后会让人很容易退步屈服,另一方面来说傩姝确实是有那种威势的气魄和很好的分辨事情的能力。而且傩姝还是那种不发则已,百发百中的类型。再加上他们本来就是两小无猜,所以从小习惯使然。当他面对傩姝偶尔出现的那种表情后,如鲠在喉从来不能开口拒绝。要是傩姝真要是对这种迷信蠢事上了心,非要知道清楚,那到时候他要怎么回答。难道要犯傻说个明白?算了吧!他可不想丢掉已经所剩无几的兄长威严。
  吃完早饭,苏灵均拎着行李箱出了门,走的匆匆。在傩姝那种耐人寻味的眼神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走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才到火车站。小城镇人口活动量不大,所以火车站也一直是保留着初建的样子,旧式的青砖灰瓦房,修修缮缮也用了几十年,荒草石子路,蕨类水井,阴影处青苔白墙,沧桑的让人觉得渗人。
  “一张硬座。”
  乘客也不多,灵均买完票,早早就验票上了车,安置好行李之后专注地看着窗外。
  火车徐徐开了起来,越过青绿色的山峦,洒金色的田野,斑驳陆离,汽笛的呼啸声和铁轨的摩擦的声渐渐变小……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多了些睡意,耳边却嘈杂起来,火车报站声,乘客上车的脚步声,谈笑声。
  灵均揉了揉发酸的鼻翼,睁开眼时,整个车厢已经坐满了,估计是火车已经开出了山区,到了市区,乘客开始多了起来。
  “麻烦让一下好吗?”发呆的灵均冷不丁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惊愕的瞪大了了眼睛,抬头看着来人。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俊朗的年轻人,高高的个子,托着一个行李箱,挎着包,穿的也不错,看上去斯文整洁。不过看着神情阴霾,眼圈青黑,脸色憔悴得活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
  大概是被盯得时间长了,对方显得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侧脸。苏灵均连忙起身,说了声对不起。
  回身间,苏灵均看见那人俯身时外露的手机链,同心结加上几个玲珑的招财猫,长长的流苏,绯红鲜艳的搭配,很是显眼。招财猫上还有字,估计是姓名链,司徒涵?还是复姓。
  “很别致的手机链,你女朋友手很巧。”灵均指着那个链子,和善地笑了笑。
  “谢谢。不过这不是我女朋友编的,她连最简单的打结都不会。”司徒涵平静地把外露的手机链,随手塞进衣兜里,显然对这话题没什么热情,随即低下头找书去了。
  碰了个钉子,灵均自讨无趣,转过头看外面的风景。
  又过了一段时间,火车路过山洞,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灵均收回视线准备转头,瞬间玻璃上映出一个女人。
  斜视的目光,扫到对面的位置时,那一眼,看得灵均几乎魂不附体。
  那是一个没有血色的女人,长长的头发遮着大半脸,青白精致的脸像一个面具,穿着绛紫色的连衣裙,苍白的肌肤上在心脏处,有一道鲜红刺目的刀口,她乖巧得趴在司徒涵的旁边,双臂环住他的颈,安静得连一丝生气都感觉不到,宛如一个僵硬地木偶,仿佛感受到了灵均的注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机械地转着,剧烈得颤抖着,好像她根本不能控制,要掉下来一样!那双眼球转动着,终于费力地转到了自己的方向,死死盯着,一瞬灵均几乎要忘了呼吸!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司徒涵的位置。司徒涵还在低着头看着书,好似对外界一点知觉都没有。目光涣散着,青黑的眼圈连着眼睛,就像两个黑洞,空虚的渗人。而且从灵均发现那个女人开始,司徒涵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纹丝不动保持同一个姿势,活像是女人手里的玩偶。
  灵均颤抖着,恐惧积攒到了极点,变得有些癫狂,脑子一空。起身想逃出车厢,可一只手刚触到门,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转头看了一眼,司徒涵身旁的女人已经不见了,可司徒涵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放松下来的气还没喘完半口,垂下的手突然被抓住了,冰冷的刺骨。
  “看见……我的心了吗?”
  沙哑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灵均的耳畔,细碎而死板,宛如从喉咙里硬逼出来的一样,一声声宛如细密的小虫互相拥挤厮杀,争先恐后地往灵均的耳中钻,撕裂耳膜,伴着那种酸腐的尸臭,脖子处冰凉的气息,催得灵均想把心脏都呕出来。
  那半张青白的脸正以诡异的角度仰视着,扩大的瞳孔直直与他对视。
  突兀间吓得灵均大叫了起来,几近崩溃。
  “喂!喂!醒醒!”
  一只温热的手推了推他。灵均满头大汗,一瞬似乎五感都恢复了,豁然睁开眼睛,一阵刺痛,伸出手遮挡。眯着眼看着推着他的人,居然是司徒涵。
  司徒涵对上他疑惑的目光,解释道:“你睡觉时压到胸口了。”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司徒涵听了似乎觉得他更莫名其妙了:“从火车出山洞的时候,你就一直睡到现在。最后还在喊叫。我估计你是压到胸口做所以恶梦了,就叫醒你了。”说完司徒涵就不再理会他了,继续看书。
  灵均呆滞的坐着,还在大口喘着气,醒来后一身汗,有些冷。
  那么真实,真是场梦吗?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灵均不由自主又看向司徒涵,心想:最好真的是一场梦——醒来消无痕。
  


☆、惊魂路

  报到交学费,弄好后,苏灵均拖着行李到了宿舍楼。因为学校一直是办理走读的,所以住宿的学生不是很多。宿舍楼也一直没翻新过,整个一个区域,都保留着原始的样貌。
  比如被树木遮挡的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小路,再比如被爬山虎包裹得像个粽子的楼面,或者是分不清是绿色还是黑色的人工湖……
  走了一路的灵均已经连震撼的力气都没有了,默默的祈求至少宿舍能正常一点,而不是像户外,总让人怀疑是不是误入了某个恐怖电影的拍摄现场。
  从宿舍老师那里拿完钥匙,穿过走廊打开房门,苏灵均已经彻底绝望了,努力忽视房顶一块一块深褐色的霉菌,只能沉默着安置行李。
  住校第一晚,灵均就失眠了。再也没有鸟啼月圆桂花香的晚上,让他很是不习惯。
  大学的生活一如苏灵均过去的十多年,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大学的生活很轻松,大学的生活很美好,考上了大学就是新生活的开始……这些话,只适合一些人。至少对于灵均,或者是这所医大的大部分学生是白日的梦。学习对于他们还远远没有结束。
  何况是像灵均这样从小地方走出来的,本身基础就略微欠缺,一次考试就可能没有拿奖学金的资格。题海无边,除了复习和预习,还有很多医学新知识的堆积,时常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每晚只需合上眼便能入睡,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品尝自己的乡愁。
  
  天已经黑下来了,温度下降,自习室里也泛冷起来,苍白的灯光下小猫零星两三只。
  复习告一段落,苏灵均轻叹了一口气,放下笔,捏了捏酸痛的脖子,转头看着窗外,觉得该回寝室了。
  学校里的路灯时间一向开的晚,灵均每次走这条小路的时候总是能把“伸手不见五指”这个俗语体会的非常深刻。灵均的老家就是没有路灯的,可是至少有月光星辉,虽说也不是很明亮,但至少会让人感觉到微弱的光线存在,可这条回到寝室的必经之路却是被树影遮的隐天蔽日。
  可惜视觉封闭了之后还没完,当晚风习习的时候,枝叶沙沙作响,细碎的脚步声回响,一路上无数靡靡的影子在幽暗的通道中跃动婆娑,不怀好意地窥觊,犹如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树叶在风中簌簌的响着,苏灵均蹑手蹑脚的放快脚步向前走着,心跳如雷伴随着一身冷汗徐徐而出。
  走到快一半的时候,灵均好像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放轻脚步加快速度可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增无减。
  有什么在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他不敢回头。因为听说如果回头,用来保护你不受鬼怪侵害头和两肩上的灯,就会弄灭一盏,它就没办法在继续保佑你了。他只能抑制住夜风中身体止不住的寒噤,掩耳盗铃一般的加快脚步。
  “苏灵均!”
  一只手冷不丁拍上了他的肩,头皮猝然发麻,不受控制的大叫了出来:“鬼呀!”
  身后的人好像也被他一下子吓愣了,反应过来后急忙道歉:“抱歉,好像吓到你了。刚才叫你,可是你没听见还越走越快,我只好追上来了。”
  听到熟悉的人声,灵均僵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转过身,依稀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是同寝的宋玉琦,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是我一惊一乍吓到你了。你刚从图书馆回来?”
  “恩,看时间差不多我就出来了。”
  “图书馆里还是那么多人?”
  “永远都那么多……”
  两个人都一句一句乐此不疲接着毫无营养的话,也都想一心把刚才的尴尬忘掉。
  风还在徐徐的吹着,在平缓的沙沙声中,灵均终于安心的把自己那饱受惊吓的心肝放回了原处。
  “昭昭,下次能不能别再走这条路了,太吓人了!会不会有鬼呀?人家胆都要破裂了……”清越铮琮是年少独有的悠扬音色,三分娇嗔七分惶恐,细辩还有些发抖,看来是真有些害怕。
  可此时此地出现一个胆小柔弱又能肆无忌惮抱怨撒娇男孩的声音,实在是不想引人注意都难。灵均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朝声音方向望去。
  不过轻轻一瞥,吓得他眼皮的肌肉无法控制持续的抽搐着。
  清瘦的一道蓝影,说话的男孩正用双手紧紧牵住身旁男子的袖口,两个人一前一后徐缓的离开了小路。就在那两个人侧身离开的时候,他看清了那个穿着宽大的纯蓝t恤和休闲牛仔裤男孩的脸,在昏暗的微弱光线中黄白的朦胧一片。一双穿着洁白回力鞋的脚高高踮着,就像是穿着透明的高跟鞋走着,而且无论灵均怎么紧盯也无法发现那个男孩走路时的起伏,轻盈得几乎让人以为他不是用走的,而是飘的。
  再上面,灵均无论无何都不敢再看了,全身连着牙关都止不住的发颤。那种感觉就像是灵均小时候曾经在电视里看过的无意一瞥,可现在那个片段又从记忆深海中浮现了。屏幕模糊雪花的上,在幽暗潮湿的牢房里,站在一旁神情麻木的司刑,躺在长椅上,受了那种叫“贴加官”酷刑的人,被五张潮湿的桑皮纸一张张贴在脸上,淹没五官,最后窒息而亡,只有半干燥粗糙的纸张下,五官凹凸的痕迹可以看出来,除此以外一无所有,整个脸就和戏台上的面具一般无二的阴郁记忆。而那个穿着蓝衣的男孩的脸和他幼年看过的片段里的人一样,一样都没有脸,青白的如同一个面具。 当年看过后,仁懦的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兴起对电视机的好奇和热爱,平时路过客厅都会绕着走。有时夜里还会做噩梦,父母那时候都比较忙,更没有觉得平日里乖巧的儿子有什么需要自己额外照顾的,所以灵均那个夏天都是跑去人比较多的爷爷家睡的。直到现在村子里的大人一提到苏家的兄妹,都会拿他那时候每次都要求傩姝手牵手陪自己去厕所“两个人从小感情就好”的事津津乐道。
  虽然很多事物都已经随着时间消逝改变,可这一刻年幼时那种铭刻的恐惧感仍然熟悉得让他觉得木然。
  “青蛾,鬼还怕有鬼之类的冷笑话,也就只有你这种脸皮厚得刀枪不入的东西说得出来。”
  这一句云清风淡的话,却让他犹如经历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身如筛糠。
  宋玉琦回头一看,却发现苏灵均面无血色的站在原地,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颤,紧咬牙关, “怎么了?”
  “那个……刚才走的那两个人你看见了吗?”灵均牙关颤抖着,平缓着心情,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
  宋玉琦看着还没到远处的黑色身影,回头看向灵均:“看是看见了,不过那边只有一个人。我还认识,是同年级的昭然。”
  “你能再看一遍吗?”灵均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很激动。
  宋玉琦蹙眉又转头确认了一遍,“真的是一个人,苏灵均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闻言的苏灵均如同一堆刚被浇灭的烈薪,缓和了下来:“没事,可能真是我最近太紧张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说你认识刚才路过的那个人?”
  “恩,优等生里的怪人,换而言之就是个怪人堆里的大怪人。”宋玉琦看得出他的保留,也不勉强,不温不火的顺着他的问题,陈述着自己的看法,“当然传言都会夸张一些。这世界普通人还是很多的,再加上精力有限,求学生涯中专注成绩在社交上缺乏兴趣或是能力不佳很正常。而且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癖好,只不过有雅俗之分。”
  灵均听着宋玉琦近乎含蓄的表达方式,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终于抓住到了一个关键的字眼,“嗜好?”
  “听学校里的人说昭然喜欢自言自语。其实我也偶尔看见过一次……”宋玉琦沉默了一秒,似乎正要回忆的那个画面让他觉得捉摸不定,或者说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题使他为难,“那样子在我看来那就像是,他在对着空气或者什么我们意识感觉不到的东西说话。当然我觉得光凭这一点个人自由的怪癖,就说他精神不正常,有点诽谤的意思了。”
  灵均并没有注意宋玉琦后面的话,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间他发现感觉到更多的是冷,离开故乡在陌生繁华的城市里穿行,还误入了光怪陆离的异界一般,麻木懵懂的游荡其间。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想起这个,寒意就像侵透了四肢百体。他只能被动接受而连逃避都显得无用到可笑,他仓皇无措地站在无边的夜色中不由打了个激灵。
  


☆、故人来

  考试临近图书馆又成了热门地点。天刚蒙蒙,空气中还弥漫着寒气,晨雾中苏灵均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身子继续向前走。到的时候,图书馆才开门。他选好座位,拿出书和笔记认真温习起来。
  “微循环的特点:低、慢、大、变;影响静脉回流因素:血量、体位、三泵(心、呼吸、骨骼肌)……”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