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远离
秋老虎肆虐了几天,终于下了一场雨,不过还没来得及乘凉享受几日,连绵的阴雨天和降温的后果就出现了。
下午是张比丘的课,当然张比丘不是张老师的原名,比丘是佛教用语指和尚。张比丘是教医学伦理学的老师,为人很和善也没什么架子,再加上总是固定的光头,特征给人的影响太深刻,所以大家都叫他的雅号张比丘。
这一次的课也和以往一样,虽然也简明扼要,但是平铺直叙得让人觉得无趣。当然也没有人直接露出一副“真无聊”之类的表情影响氛围,教室里布满规律的如同蚕食桑沙沙的书写声。
可能是午饭刚过,大脑血液供应减少,所以感觉倦怠,一波一波的睡意便涌了上来,眼皮发沉,止不住地闭合睁开,反反复复。
还没等他考虑是应该闭目养神一会儿,还是应该提起精神时,耳边就传来一阵极像是城市里变压器工作时发出的声音,是耳鸣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若有似无的,被那声音弄得浑身都难受,身体里像是有个巨大的钻头在内部翻搅。只是一会儿,耳鸣又消失了,脑子里再次变成一片空白,可头疼得厉害,好像快要从中间炸开一样。
苏灵均直起腰身,揉了揉发疼额角,视线再次聚集到讲台上,张比丘还在照本宣科地讲着,可转眼间他就被吓了一跳,揉额角的手也不知不觉僵住了。
当然使他惊吓的不是张比丘,而是在他前排斜侧靠门的位置坐着昭然。
那个曾经和他擦肩而过,带着一个叫青蛾的小鬼,在别人眼中总是喜欢自言自语,莫名其妙的大怪人昭然。他坐就在那里,像个在正常不过的学生,一边听课一边时不时看向黑板记着笔记,神情很专注。而这次灵均却没看见上次那个让他惊恐的蓝影。
看着看着灵均就苦笑了一下,发觉自己有些犯贱,人家怎么样关他什么事?再说能看不见不是最好吗?那还在意什么!他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张比丘身上,可听了一会儿,又不由自主朝朝斜侧方瞥了一眼。
昭然还是原本的状态,很认真的听着课,做笔记,似乎也没察觉到他的注视。只是在他准备停止这种无聊的事,好好的听课,一道视线就冷不丁的出现在他身上,很强大的存在感,同时也使用人产生作呕感,一种十分的不舒服的注视,可又无论无何都没法让人忽视,像是苍蝇一样围追不舍的目光。
那视线带来的感觉,让灵均坐立不安,可是因为还在上课途中,也并不清楚那目光背后的意义,自己有所动作后带来的后果,所以便忍耐了下来。
下课铃打响的时候,而当昭然收拾好书包起身出去时,灵均身上黏着的目光也一并消失了,靠近后门最近的昭然是最先出去的,灵均想也不想收拾好书本尾随了上去。
出了门后,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昭然的身影已经快在绿化带的拐角处模糊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么任性妄为是不是有意义,却已经张口叫人了。
“昭然,等等!”
那人听到响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打量着他,清俊的脸上一丝疑惑,似乎在回忆印象里有没有这个人。想了一会儿,昭然便放弃了,很有自身性格作风的直奔主题,“有事吗?”
“那个……”灵均动了动嘴唇,明明有很多想问的话,可是时机有了,堆砌在嘴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感觉很为难,并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自身都感觉荒诞。
似乎是看出他的为难,或者是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昭然自己就说了下去,“既然你表达能力有问题的话,那我就直接送给你一个忠告,小心陈远文。”
又是相同的五个字。不管是巧合还是出现的次数,都让他无法再当成戏言忽视的五个字。
“什么意思?”灵均紧盯着那双琥珀棕色,野生动物似的凌厉眼睛,试图找出些线索。
“我讨厌这种质问。既然是请教,你最好态度让我愉快些。”
“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突然间,这种告诫方式让我更疑惑了。”灵均有些慌张。
昭然看着他,依旧是那副深沉似水的平静。可是灵均还能感觉的到,虽然不大但是变化的情绪,对于他的解释昭然还是很好的接受了。
“你还有个同辈近情吧?”昭然轻轻地开口问道。
“恩,有一个堂妹。”灵均有些不适应这种跳跃,可是还是好好的回答了。他下意识的感觉到昭然并不是无聊的人,每一句话应该都是有目的。
昭然听了之后,稍微的抬了抬眼,提起精神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似乎终于对他有了兴趣, “仔细看长得还是有些像的。你堂妹和你一样姓苏,名字叫做傩姝。原来如此……”
在这种面和面挨的很近,甚至可以沾染上到对方气息的短距离,灵均有些紧张,脸上有些热。
“你认识傩姝?”他不自在地移了下头,插嘴向昭然确认道。
“算是吧!她在某种程度上还算是很有名的。看在她的薄面上,我多说几句……陈远文他,不是人。”
很多事也许因为方式和说法不一样,存在着很多歧义,解释不清楚,一再强调你反而会好奇去犯。灵均深知这个道理,突然觉得嗓子很干,咽了咽唾沫,却发现满张嘴都是苦的。
“我觉得他品行不至于坏到那个程度。”
“我不是说那个……”昭然顿了顿。
“那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人,难道是鬼吗?”灵均按捺不住内心因为费解还是什么未知情绪引起的急躁,语气还有些嘲讽。
而昭然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缓缓地道出理由:“他也不是鬼,他只不过是在阴阳道上迷失的东西,不人不鬼,不仙不妖,如果非要说的话只是存于世间之物。”说着他嘴角泛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的样子异常刺目。
“要相信你的耳朵。另外你还是不要再接近我,这样对你而言比较好,最好也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和我说话了。”
“为什么?”
“不久就都会知道了。”
灵均正想张口再说些什么时,他却转身离开了。
“再见了,苏灵均同学。”
昏沉沉的天色下,似乎还能听见到那个青蛾清越铮琮的独特声音:“小子可不要多管闲事。”
“到底是谁在多事,惹出这么大麻烦?再说你不是喜欢美少年吗?怎么好像对他没好感呢?”
“哼,人家可不是那么没有节操的女人。呐呐……昭然你先听我说,上课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呆小子总在盯着你,所以我就盯回去了……他可是苏家那条小狐狸的堂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可不要因为一时心软自找麻烦……”
“青蛾再罗嗦,我就超度你。”
“讨厌……总能狠下心打击人家,就知道你一定是喜欢我的。整天都想吸引人家的注意力……”
☆、定成局
连着几日的阴天,黑云压城把考试的紧张气氛又推上了一层楼,就这样匆匆忙忙的赶着时间,拼着精力,终于度过了考试的前几天。
最后一科考完,刚好是中午,原本的晴朗好天气,转眼就下起了太阳雨。可能是刚考完事,苏灵均感觉有些疲惫,被掏空了一样,也没心情快跑回宿舍。
他仰头看着从屋檐下掉落的水珠,再到丝雨烟波的水幕,耳边是淅沥淅沥熟悉的落雨声,心里格外平静,家乡每到下雨的时候也是这个声音,但是比这个地方好很多,烟雨蒙蒙中的青山,山野气息和草木香气沁人肺腑,雨后朦胧的烟霭环绕着娇脆的青山,如同仙女的羽衣一般。
——秋雨年年落,游子何时归?
“哎!”他长吸了一口气,把牵挂压在心底。
“苏灵均?”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
纷纷细雨中,紫色的伞下是高挑的青年,一张如同羊脂白玉雕琢出来的颜貌无暇,温和安谧的目光拂去了尘世的浮躁,很美好,也很……吸引人。
“抱歉,吓到你了。想什么呢?专注得都出神了。”陈远文态度温和地询问,颇为安抚。
他张了张嘴,想回答转换一下话题,可却发现嗓子干涩无比,他咽了口吐沫,“想家。”吐出这两个字以后,他发现相较于抱着戒备心,对陈远文一如既往的坦率是比较容易,很自然。这是不是说他心底里就是相信他的,还是潜意识的已经把昭然和傩姝的劝诫踢到爪哇国了?
“想家,下雨的时候想家”
“不光是下雨,从我到学校的时候就时不时想。”他说完,就不动声色地低头瞄着陈远文空着的单手,“你路过?”
“不是,我专程来接你。”
他震惊得抬起头瞪视着对方,心剧烈地跳动。凉寒的风中,他却觉得全身发热,又开始止不住颤栗。激动使他想不间断的放声尖叫。
“怎么了?”陈远文伸出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膀,迷惑地问道。手指却不经意擦过了他的耳朵,那种温热的触感,瞬间让他觉得下一秒头顶就要冒出烟了。
“你有一双好耳朵?”
“什么?”
“没什么。”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灵均害怕会再看见那张诱人的脸庞,因此把目光从陈远文的脸上移开,不自在的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
“约莫猜到的,我问了学生会一年级的考试时间,又看了天气预报,而我估计你会一心考试,之后也不会带伞,没有手机下了雨也习惯避雨,再之后我守株待兔就可以了。”陈远文说到最后嘴角的向上扬起,眉眼间都带了些小小的得意。
“没有,你预测的和正确。我的特征和行为你都很了解,和大多数书呆子一样,死板并且习惯于接受。”
“灵均你和这个学校里大多数人还是不一样的。”
“我真心希望这不是恭维。”
“当然不是,你有一些特征很不一样,与众不同。”陈远文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停顿了一下,又想了想,才又重新开了口,“像只迷路受惊的羚羊,总是用湿漉漉的双眼注视着。”
“呃……有吗?”他腼腆又不自在的顺口。
“呵呵,希望我的话不会让你在暗地里诽谤我虚伪得让人反胃。”
“没有……”
“你不介意去我家里坐一下吧?饮料能让你暖和一点。”
“好。”
陈远文的房子在一个很幽静的小区里,虽然有些老旧但很适合学生居住,独门独户,没有噪音和打扰。
雨还在下着,砸在玻璃上,砸在窗框上,密集的滴答声,在屋子里回荡着,一下一下,杂乱而又空落,让人不由心里发慌。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一阵脚步声把他拉了回来。陈远文端了两杯温热的饮品走了进来。
“你喜欢可可吗?”
“可可,不是说喝咖啡吗?”
“没错,我喝的是咖啡。但是我觉得你大概不会喜欢喝苦的东西,所以冲的可可。”
“比起咖啡我确实更喜欢可可,我觉得咖啡太苦,平常都不怎么喝。孩子气,土气,没品之类的我也早就听习惯了。”
“灵均因为一点与众不同而贬低自己,没有必要,你比自己预计的要好很多。”
“恩。你最好也少摄取些咖啡因。”他听着陈远文认真的口气,应了一声,又随口岔开话题。很不明白为什么陈远文总在一些不起眼的事情上较真。
“我需要在我觉得有必要时,需要保持清醒。”
“是吗?”灵均喝下去大半的可可,糖和热量让他短时间内舒服了很多。迟疑着他还是张了口,“陈远文你是不是认识傩姝?”
陈远文放下咖啡杯,似乎有些惊讶这个问题,随后他便恢复了正常,“自然认识。我家世代都是做傀儡作坊的,就在邻村。而且苏陈两家还是世交,小时候我们三个还一起玩过,不过你似乎都忘了。”
灵均来回打量着他,不过还是想不起记忆中有这么个人,“我还是记不起来。”
“很正常,你小时候就对人疏远的,看我感觉的眼神更像看什么秽物……与其说是小时候三个人一起玩过,倒不如说是我和傩姝在一起玩,而你站在一旁看。后来长大我奶奶过世,爷爷的身体也不怎么好,两家就不怎么走动了。”
“没想到,我小时候那么讨人厌。”灵均露出一个苦笑。
“我从来都没觉得你讨厌过。你那么小就手巧能干,去拜年的时候,苏家老宅子里的花灯,春联还有窗花都是你一个人做的,我听说连村子里的人都是买你做的东西用。名副其实的人,倨傲一些也可以理解。我初见你的时候很惊讶,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
灵均听着听着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还没张口,一阵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涌上了大脑,意识越来越涣散。还没等他想明白,柔和的耳语就彻底击碎了他的清醒。
“好好睡一觉吧!”
等他的意识像拼图一样被零零星星的拼凑起来时,还是连睁开眼皮的力量也没有,耳边布满了呜咽般的声音,痛苦一样的**声,啜泣的声音,悲鸣声在天花板与地板之间来回。巨大的恐惧使他全身僵硬,寒意从背脊窜至头皮。紧张的情绪让他的肺收缩,呼吸困难。
“好了,轻松一点灵均,不会很久的。”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第一次让灵均开始觉得不自在。随即他深吸一口气,肺部瞬间放松,开始疼痛,他这才意识自己憋气太久了,加深的惊恐让他近乎窒息。他努力睁开眼,明亮的光线使他眼睛感觉刺痛。
他动了动酸痛的身体,却发现全身都被固定了,自己躺在一个很像手术室的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他熟悉的那种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刺鼻味道,熏得他泪水充盈了眼眶。
一个类似“女人”的东西正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僵硬走着,一双大眼睛空洞的盯着前方,嘴唇嘟囔着发出一些不明意义的声音。他真的搞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要说是人类,她浑身上下一点生气都没有,像个活死人一样僵硬的移动着,身上还有着明显的缝合痕迹,要说她是傀儡,却精巧得可怕,还会发出声音,完全超出了常理。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那个东西的脸居然和楚遥一模一样,那个荒诞梦境里已经死亡的娟秀男人。
陈远文快步走到那个东西前环住她,动作格外轻柔,发现他正盯着那个东西,炫耀一般微笑介绍着。
“这是陈陈,我技术的最高杰作。很漂亮是吧?”
灵均没回答,心脏这一刻却跳快得厉害,不该无视一次又一次的劝诫,被那温文尔雅的态度和不可思议的魅力吸引,被邀请时还自欺欺人的无视一个个不合逻辑的怪异答应下来。
无论如何结果都改变不了不是吗?
猎人会用最神秘浪漫而又美感的姿态的手段吸引猎物,可这世上根本没有爱上羔羊的狮子,更被说同情之类的了。
“值得吗?”他内心绝望,口气是极端的怅然。
“当然,因为她,就值得。她是很完美的作品。你听说女娲造人吗?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縆人也。我上初中的时候还背过。那时候我就在想傀儡是比照人类制作的,人是女娲造的。那人类岂不是女娲造出了可以自由活动的傀儡。傀儡的最高杰作,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是不是也可以更改进。”
他听着只觉得背上流出了冷汗,头和胃都更加的痛,然后他惨然笑了出来“所以你就自比为神明?陈远文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还要傻到什么时候……五脏六腑是人的根本,我只要你一个肝给陈陈而已,顺便保证你永远不会透露这个秘密。”无情的嘲弄,让人憎恶。
听完这话灵均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他身体里烧了起来,让他无所顾忌,他大叫:“快点动手啊!还有,你没有看见她的样子吗!没有理性,没有意志,更没有灵魂,只有你当作她活着。是你自己亲手一次次的作恶,让她成了反射你自身罪孽的一条可怜虫!”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灵均你这句话都成功激怒我了,你为什么就不能闭上你那烦躁的嘴,接受这种升华一般,美妙的一刻呢!”陈远文带着那种虚假的笑容,手上拿着麻醉针,一步步靠近了他。
眼看着冰凉锐利的针头就要挤进他的身体,一阵巨响从门哪里传了出来。昭然闲庭漫步一般散漫淡然的走了进来,手中还拎着砸防盗门锁的锤子。房间里的味道太刺鼻,似乎让他很不舒服,之后他又转身打量了灵均一下,似乎确认他既没有少胳膊也没有少腿之后,便移开目光,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这一刻屋子里意外地安静,仿佛空间在静止,连陈远文和陈陈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灵均除了自己的呼吸声除外,还是听不清昭然那种语速极快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