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预想中的狂怒并没有出现,樊华的眼中还是一样的温柔神色,他轻道:“小问,我都知道。”
安问愕然。
“从认识你后就知道。”他温厚的笑。
“那你还……”让我留在你身边?安问满脸疑惑。
明了他的疑惑,樊华看着他,双目含情,“因为我喜欢你。而且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我能拥有的东西很少,更别说是真心喜欢的东西。小问,对不起,明知道你得不到什么,我还是不愿意告诉你真相,只希望你能多陪在我身边一天。”
十指相缠,两人脸上都浮现出了暖暖的笑意,心灵深处,亦是更为融洽的贴合。
只因他们,从这一刻起,是真的无所隐瞒的相爱着。即使,前方的路,极为坎坷。
香山离将军府不远,两人牵着手走路不消一个时辰便能走到。香山上有漫山的枫叶林,此时枫叶红的如血滴,随风飘落,说不出的灿烂。
山林间少有行人,两人慢慢的走,安问偶尔顽皮的去捡飘落在地上漂亮的叶子。天气正好,不会太凉。
两人随意交谈,尽量往开心的事上说。安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带着纯真。樊华笑起来温柔宽厚,带着包容。
似乎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只是偶尔在对方看不到的那一瞬,眼中会流露出哀伤。
那种伤痛似乎要将人的内心凌迟,安问的心揪起来痛,恍然间想起,两年前他看到路漓跟别的男子在床上纠缠时,心内的疼痛也是这般。
中午饿了,安问让樊华去山下买食物,自己坐在山林间等他。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笑容在那一刻定格,脸僵的仿若石像。
过了许久,积蓄的眼泪便一颗一颗的落了下来,掉在那些鲜红的枫叶上,相印成辉。喉咙堵的难受,他抓紧了身下的泥土,直将手指□了地里。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因踩着枫叶,所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安问不回头,脸颊上已布满了泪水,眼睛亦模糊的看不清远方樊华离去的那条道路。
路漓停在他的面前,讥笑道:“还算识时务,知道后悔。”
安问不答话,手指越发用力。
路漓冷漠道:“你要知道,若你不肯跟我回去,到时候受苦的就不止是你了。”
安问知道,绝音宫残害人的手段令人发指,但是他却无力反抗。
他紧闭上眼,似将泪全部流干,再睁眼时,那股伤痛已不见,眼神空洞。路漓往前走几步,道:“走吧。”
安问轻站起来,手无力的垂下,一个碧绿的东西从他的指尖滑落,轻轻的掉在地上,与一根细小的红丝相映。
樊华,对不起,我还是,握不住你的心。
衣摆惊起几片落叶,飞散,旋转,滑落。
然后,毫无痕迹。
绝音宫位于南方,与边关有几千里之遥。安问坐着马车,看着车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目光呆滞。
他与他,已经越隔越远了罢?
一个南下,一个北上,似乎永远都不会再有交集,不管生,或者死。
只能这么思念着,上穷碧落下黄泉。
途中路漓没有说话,脸色也恢复了原来的冰寒。安问也不理他,只呆呆的看着窗外,累了便睡,饿了便吃些东西。
到了绝音宫,同门中人都不热络,倒没有谁来打扰,只是都以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其中楚舟月最甚。
他穿着极少的衣,外貌更媚,傍在路漓身旁,看着安问的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两年前安问可能会气的牙痒痒,会心痛难挡,但此时,却毫无感觉。他跪在大堂中,耳中听着路漓的声音,却听不见内容。
跪了许久,跪的他快要石化了。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鞋,他抬眼,便看到了路漓怪异的眼神。
是要亲自惩罚么?安问在心里轻轻的笑。
只是一切惩罚,于现在的他,又有何惧?
路漓没有再动,只是紧盯着他,良久,他轻扯嘴角,“回去吧。”
三个字,让安问愕然了好久。直到大堂里的人散的干干净净,再没人声。他才相信,路漓真的没有惩罚他。
独自回了原来自己的住处,房间内意外的收拾的很干净,跟他离去时差不多。安问躺回床上,闭上了眼。
他很少说话,不出门,正常吃饭,脸色平静。
路漓每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他呆滞的脸,心有点缩紧。
安问不吵不闹,很少去想旁的事。直到某天半夜醒来他习惯性的朝身边摸索温暖触手却都是冰冷时,才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
这时已是他离开樊华一个月后,他哭的很用力很大声,像想把所有的委屈哭尽。像是希望跟以往一样,只要自己一哭,那个人便会紧张的将他抱进怀里。
但是此时身边空荡,触目生寒。
他走出了屋。天色漆黑,无边夜色蔓延,有种突兀的伤感。绝音宫守卫森严,他没走多久,就有几个黑衣人跃了出来,挡在他面前。
“宫主吩咐过,你不能踏出宫半步!”
安问冷笑,“我不踏半步,踏千步万步。”
几个黑衣人闻言,“唰”的一声拔出了剑。
安问也不客气,从腰中拔出软剑,横于身前。
黑衣人道:“看在同门的份上,我劝你不要执迷不误。”
安问不再言语,剑尖一闪,已刺了过去。但只听“叮”的一声,剑断为两截,一个人站在安问面前,脸色冰寒。
安问愣了一下,已被他钳住了手腕。
几乎是被摔到床上,路漓冷道:“你要去哪里?”
安问道:“你自是知道我想去哪里,又何必问?”
路漓的面色又寒了几分。
屋内只有一盏烛火,有点昏暗。安问此时才注意到,这是路漓的房间。他曾在这睡了四个月,而房内的一切,似乎都未变。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安问抿紧了唇,路漓却紧盯着他,良久,才道:“安问,你找不到他了。”
话音入耳,心脏瞬间疼痛的纠结起来。安问死死看着他,语气寒冷,“你说什么?”
“他死了,你找不到他了。”路漓没有避开他的眼。
安问的眼中有不置信,他咬紧了牙关,只告诉自己不要信不要信,但内心深处涌起另一股声音却告诉他这是事实。
路漓看着眼前的他,暗暗心惊。
第一次看到安问,看到他眼中的抗拒,他知道这惊起了自己对这个男孩的兴趣。于是留在身边,宠他,对他好。看着他从原来的张牙舞爪渐渐演变成对自己的爱恋,心里高兴欣喜。最后却仍然只能将他推开。
即使是那时候,他都未见到安问这番模样。
抓紧了身下的被子,安问突然弹跳而起,走到路漓面前,毫无畏惧的看着他,“他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
“战死的。”路漓语气很淡,“金平原一战,他与他的近卫,全兵覆灭,尸骨无存!”
安问看着他,企图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波动。
但终究,失败了。
拽紧了拳头,安问语气坚决,“让我走!”
“你找不到他的。”路漓看着他。
安问仍是那三个字,“让我走!”
路漓脸色僵了一下,“小问……”他以往是这般叫他,那时候安问听到总会很欣喜的往他身上蹭,露出灿烂的笑容。而他如今,却只是面无表情。路漓对着他笑,继续道:“你留在我身边好么?”
安问从未听过他柔和的有些请求的语气,愣了一下。
路漓看着他,眼含情意,“小问,我爱你!”
在这一刻,安问觉得世间似乎从没这么安静过。他看着他眼中的深情,看着他的热切,看着他脸上有着原来不曾有过的期待,突然就想笑。
他蹲下身,开始大笑,笑出了眼泪,笑的几近梗咽。他笑了好久,骤然停顿,抬起头,眼如利刃,“路漓,你是觉得耍我好玩么?”
路漓愣住。
“你是绝音宫宫主,若喜欢,杀了我便是。我安问不会皱一皱眉头!”他说此话时自有一股豪气升起,“你又何必闹着人玩?莫说我已不爱你,就算爱你,我自也不会再相信!”
他霍然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天已入冬,夜色阴寒,月亮也缩了头。
安问没走出几步,十几个黑衣人拦在了他面前。安问眼一眯,无所畏惧的继续向前走。
刚才听闻樊华已死,他逐渐连要活着的想法也没了。只盼这些黑衣人立马便出手杀了自己,好与樊华地下相见。
身后的路漓挥了挥手,黑衣人都退了开去,不再阻拦。
出了绝音宫,身后仍然有脚步声。安问不理会,只自顾自的往前走。树影憧憧,叶子却落了许多。天气冷的让安问抱紧了双臂,雪花就那样飘了下来。
素白素白的,一朵一朵从天而降,飞舞旋转,看的他有些恍惚。
脚步继续往前踏,却慢了许多。
远方的他,可也能感受到这雪么?他也曾看着雪想念着自己么?
安问想到去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正是晚间,他从步盈门收工回府,到了半路看到雪花,突然委屈的想哭。
只因如此寒意的时候,樊华却不在自己身边。
那时候雪越下越大,他走的也很慢,慢慢发上肩头就落满了雪,他也不去理会,只是想着那人发恼。然后在下一瞬,他被人拥入怀里,温暖的体温贴合着他,让他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抬起头,看到樊华累极的脸时,心里泛起心疼。几个月不见,本有许多话要说的,但眼光相对,突然想说的便都不说了,只因他们明了,站在旁边的人,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夜寒冷,安问心里却暖暖的。樊华执意要背他,他便趴在他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满心都是爱意。那么浓那么烈,连雪花都冰冻不了。
而现在呢?
安问脚步有些迟疑,他抬起头,看着飘落的雪,双拳紧紧握起来。
他不是女子,就算殉情也得给樊华报仇!
脚步瞬间坚定起来,他大步向前踏去,一脸坚毅。
走了没多远,一群黑衣人又拦在他面前。安问冷笑一声,道:“难道路漓又后悔了么?”语音刚落,黑衣人却没有再多言语,持剑攻了上来。
安问手上没剑,他双袖翻飞,只躲的十余招,几柄剑便已架在他脖子上。
全身几处穴道被人点住,一个黑衣人扛起了他朝一边奔去。安问暗暗讶异,只因他们走的方向并非回绝音宫的。
五
黑衣人负着他走了没多远,就上了一辆马车,点了他的睡穴。此去一连几天,黑衣人除了偶尔给他解穴喂水喂食,其他的时候他都是昏睡着。
再次醒来时他头有些晕,却意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在马车上了,而是到了一间卧房。
卧房处处显的华贵,玉石古董茶碗桌椅无一不精。安问愣了愣,手伸了伸,却发现自己竟能动。他大喜,站了起来,却很快瘫了回去。他暗暗运了运功,全身软的丝毫动不了劲。他心一禀,正自猜疑,门被推开,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走了进来。
安问看着那人,只见他长的颇为俊美,发带长素,身着黄色锦衣,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雍容华贵。
少年斜睨着他,冷笑道:“你动不了的,别白费力气了。”他语气有些柔,安问却听出了一丝怨毒。就像楚舟月对着他说话时一样。
安问皱了皱眉,道:“阁下绑了在下来,不知有何贵干?”
少年紧盯着他,走进他面前,伸出手贴在他脸颊上。他的眼中闪现着戾气,“我道是什么人物,能将他迷的七荤八素的,却原来是这等平凡。”他的手拧着安问的脸,突然手一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打的安问偏了头去,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少年脸上绽放出得意的笑,“若非你还有用,我真想把你就这样打死。”
脸颊高高的肿起,火辣的难受。安问紧盯着他,“你是路漓派来的?”
少年傲然抬头,“路漓是什么东西?”
安问看着他的眼神,不像是装出来的。他轻闭了闭眼,嘴角流露出一抹笑,“原来那个笨蛋,真的很吸引人。”
少年眉一皱,甩袖离了出去。
此去又过了几天,连日来安问只能瘫在床上,期间会有女子进来帮他喂饭更衣,倒没受多大的苦。
雪落了几夜,安问每次睁眼到天明,白日又沉沉睡去。
这日清早,门被推开,安问看到了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安问看到他,原本的疑惑散去,他紧盯着男人走近,看他眼中流露出的平静,心里突然就一喜。
欣喜淹没了他,胸腔似有把火要燃烧。几日无动于衷的他,突然就落下泪来。
男人平静的看着他,良久,叹道:“你实在聪明的紧。”
泪爬满脸颊,安问只是又哭又笑,过了许久,才将满腔喜悦压抑了下来。
男人见他平静了些,才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安问看着他,道:“敢穿明黄龙袍的,除了皇上,却也没旁人。皇上要抓在下,一定是有理由的。而安问自认为只是草民一个,除了跟樊华有关,我实在想不到旁的。”
男人正是天朝皇上,他微点头,“你推理的十分合理。”
安问道:“我本以为樊华已死,既是你找的我,我又怎能不高兴?哈哈,樊华定然还活着对么?你抓我来,只是为威胁他对么?”
皇上不否认,脸色却凝重起来,透着哀戚。“朕本视他如子,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背叛朕。”
安问冷笑,“你又何必假惺惺作态?此次你派他出战,本就没给他留活路。现在反倒似樊华对你不起?”
皇上不恼不怒,只叹道:“你心中只有他,自是认为他做的对。朕只想他能交出兵权,却无意加害。”
安问不答,只是冷笑。
皇上又道:“此次他联合了越国,正朝天朝攻来。天朝少了三分之一兵力,自然不会是对手。”
安问挑眉道:“那你自当及早投降便是。”
皇上瞪眼,脸色怒极,“朕怎能投降?更何况朕手上有你这颗棋子,又何需投降?”
“你太高估樊华。”安问轻笑,“他只是一方主将,哪能做的了主?你只怕把我在他面前杀了,他也不会手软。”
皇上“嘿嘿”笑着,“小娃儿,这你倒放心,他绝对有那个权力。而且你也别把你自己看的太轻了,你于他,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安问脸色一窒,咬了咬唇,却说不出旁的话来。
心里明白一切,再知道樊华没有死。本来没有什么求生欲的安问转了转眼,思索起来。他身子瘫软,手指勉强能动。他躺在床上,费了很大的力,将手一点一点的举起来,触到发箍上的银针。
平日极为轻易的动作现在做来却分外吃力。他用了很久的时间,将银针拔了下来,藏在指尖。
中午时候,有丫环送了水跟饭菜来。扶了他坐在桌边,将筷子递到他手上。安问偏了偏头,露出虚弱的笑,“烦你去帮我换下被子好么?刚刚我打翻了水弄湿了。”
那丫环微一迟疑,走向了床铺。
安问连忙拿手指间的银针探向饭菜和水。饭菜没毒,探向水时,银针没多久变成了黑色。安问偏头,看那丫环正收拾的认真,连忙将水倒在了窗外。
吃了饭菜,那丫环并无怀疑,收了碗筷离去。
安问靠在床边,暗暗运功。
如此过了两三天,安问只是不喝水,身体渐渐有劲,平日渴了便到晚间时在外面取了雪块溶化。皇上许是想着那药厉害,所以屋子周围并没有多少人守卫。
再过了几天,他身上的内力渐渐复原,待得十天后皇上再出现时,已好了七七八八。他只故作无力的躺在床上。
皇上看到他并无疑心。脸色也不如上次来时平静,安问微微一思索,便即笑道:“越国速度还真是快。”
皇上脸上有隐隐的怒气,他冷声道:“若非有樊华这个叛徒,他们行兵哪有这么快?”他已挥手,他身后的侍卫架起了安问。皇上紧盯着他,冷笑道:“他们现在只在城外,须弥之间便可攻进来。是你该出面的时候了,我倒想看看,他会选择的是什么。”
安问脸一怔,侍卫已架起他向外面走去。
路上有很多宫女太监跪在一旁瑟瑟发抖,安问看到了最初那个少年,显是太子。脸上只透着高傲,还有一丝不明意味的绝然,看着安问的眼神中满是怨毒。
到了宫墙外,居高临下,安问第一眼便搜寻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樊华坐在马上,穿着盔甲的样子,英姿勃发,俊逸的不像话。
他身后有很多很多士兵,安问不知道有多少,只黑压压的看到一片人。
城墙有十丈高,但安问还是很清晰的看到了樊华脸上的英气,没有疲倦,精神气十足,是备战的状态。
双方开始互相喊话,越国喊道:“尔等速速投降,别做无谓的抵抗。”
皇上嘿嘿的在笑,安问却感觉他的身体抖了抖。然后他揪着安问的衣领踏前了几步,冷笑道:“樊华,你看看这是谁?”
安问察觉樊华的眼光投了过来,心内涌起一阵欣喜。看到他脸上的慌张时,心内更是甜丝丝的。
皇上看到他的慌乱,笑的更为开心,“你若不想他死,便立即退兵百里!”
樊华眼中闪现出怒气,他身后的将士面面相觑,任谁都看出了城墙上的人对他们将军的重要。
皇上见他迟疑不定,冷喝道:“樊华,你想清楚了。”
樊华当下再无犹豫,挥出手正要下令退兵,安问突然叫了起来。
“樊华……”
他声音传的极远,听在樊华眼里又是一怔,温柔尽浮现在脸上。
“接住我。”他甜甜的笑着,话音刚落,足尖一点,跃出城墙,向下落去。
众人都没防着他这一招,要抓他已然来不及,皇上连忙喝道:“放箭,给朕放箭!”
万千箭雨从城墙上射落,目标几乎都对着安问。樊华心一急,身体霍然跃起,一把抱住跃下来的安问,将背心挡在他身后。
几支箭刺穿他的肌肤,安问落在温暖的怀抱,本来是笑着,渐渐的,笑意便凝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