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也不过是个人,十年来藏著心伤,其实是比谁都苦的。
如今,斛律安已愧然知悔,顾桓之也认下了这个弟弟,无伤……该会幸福了吧?
只听得“扑通”一声,顾楚直挺挺地跪在无伤床前,吓了众人一跳。
“小少爷……”顾楚的声音嘶哑得仿佛砂砾。“奴才……奴才擅离职守,以至小少爷被j-ian人所害,又,又……有眼无珠,伤辱了小少爷……”
他重重地叩首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顾桓之看见顾楚额上破皮渗血,心痛不已,却没有阻拦。
无伤见状,知道这心结若不解开,只怕顾桓之顾楚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只得强收了眼泪,低声道:“够了。”
顾楚浑身一震,缓缓直起身,看向无伤。
无伤朝他微微一笑。
“顾楚,那一日的歹人何等厉害,你纵然在,也不过是府里多一具尸体而已,於事无补。”
“若非你带了哥出去逃过此劫,这灭门之仇,又叫何人来报?”
“至於你伤我的那些,我已十倍还你,并不吃亏。”
说到这里,无伤突然转了转眼珠,恶作剧般地勾起嘴角。
“其实,你既然跟了我哥,便是我的嫂子。长嫂如母,日後想要打骂教训我,也都不妨的。”
顾楚直愣愣地瞪著无伤,轰的一声,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你……”他怎料到无伤竟会这样说,又羞又窘又气又怒,你你你你个不停,只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可恶至极,倒把先前的那些愧疚悔
恨都忘了。
顾桓之在一旁看著无伤戏弄顾楚,想起往事,不由嘴角含笑。
记得无伤小时候,就是这样的脾气。
聪明得令人害怕,淘气得令人切齿,却也……体贴得让人心疼。
(九十四)
久别重逢的闲话家常中,无伤笑语嫣然,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斛律安怎麽样了?应该……没有遭毒手吧?
一边想,一边将眼光往房里溜去。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都瞧出了他的心思,却佯作不知,反而挤得更紧些,将倒在地上的斛律安挡在无伤视线之外。
无伤看来看去看不到斛律安,心中焦急,终於出声问道:“斛律安呢?”
顾桓之谈兴正浓,被他这一问,不由微微一愣:“斛律安?呃……好像是在……”
边说边回头张望,却只见一道密密实实的人墙,哪里看得见斛律安的影子。
顾楚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用力挤出人墙。
过了一会儿,也不管别人明里暗里给了他多少白眼,又抱著斛律安挤了进来,将他安置在无伤的身边。
无伤撑起身,注视著斛律安憔悴的容颜,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孽缘吗?
彼此伤害到这样的地步,究竟是为了什麽呢?
顾桓之见无伤神情凄楚,以为他心痛斛律安受伤,更怕他日後又迁怒顾楚,於是急忙地将斛律安夜探尚书府,与顾楚交手时临时撤剑以致受伤
被擒的事说了一遍。
无伤默默听著,不置一词。
顾桓之絮絮叨叨说完了,才想起另一件事,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无伤,你怎麽会认识斛律安的?”
无伤垂眸看著斛律安,轻声道:“当初,是他救了我。”
十多年前的灭门惨祸中,只有年幼的他留得x_ing命,被歹人带出塞外。
那是他还只是个小小孩童,眼睁睁地看著父母亲人血溅五步横尸身前,惊恐骇怕得几乎发疯。
只是恐惧之外,更有一种彻骨的仇恨令他得以神智清明,支撑著他熬过一连几日的粒米未进,并且在一个深夜里磨断绳索,只身出逃。
然而,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一个家境优渥,娇生惯养的孩子。
从小到大,他什麽时候吃过这样的苦?茫茫Cao原中,他也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求生。
他只是拼命向远处跑,跑不动了就走,走不动了就爬,心里唯一想的就是不要被那些人追到。
他想他一定逃了很远,因为身後始终没有出现追兵。
可是Cao原的夜晚是那麽的寒冷,他匍匐在地上挣扎前行,渐渐感到浑身都冻得僵硬。
遥远的天边隐隐泛起白光,他倒在被露水打s-hi的Cao地上,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黑夜就要过去了,可他已经耗尽了最後一丝力气,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在即将陷入昏迷的时候,他听见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他强撑著睁开眼睛,发出低哑而微弱的呼救声。
骏马上的骑士发现了他,拨转马头,朝他这边驰来。
冉冉上升的旭日将一人一马勾勒出耀眼的金色轮廓,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神祗。
无伤停住叙述,轻叹一声,指尖缓缓抚过斛律安憔悴的脸庞。
如今,神祗已陨落,留下的只有一个令他受伤,也为他受伤的男人。
(九十五)
顾桓之听著年幼的顾恒之死里逃生的百般艰难,不觉又哭红了眼睛,然而心里依然有著数不清的疑问。
既然恒之是被斛律安所救,他又怎麽会变成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
斛律安为什麽s_h_è 伤他?又为什麽万里追寻?
这些问题,他不敢问。
他太懦弱,没有勇气再去听那些无伤亲身捱过的痛苦过往。
顾桓之擦了擦眼泪,哑声道:“过去的事先不提,往後你打算如何?”
“往後?”无伤轻轻地念著这两个字,神情有些飘忽。
“他伤愈之後,自然回去当他的大帅。我麽……”他淡淡一笑,“我只愿终老吟风弄月阁。”
“为什麽?”非但顾桓之,连旁边的几个人都讶然失声,“你不和他一起?”
“和他一起?”无伤的笑容黯淡,“我还能和他一起麽?”
“为什麽不能?!”顾桓之语意急切。“他虽伤了你,毕竟已有悔意。你既然还爱他,又何妨饶了他这一回?”
最重要的是,无伤已经受了那麽多苦,又怎堪再孤老终身?
无伤缓缓收回抚著斛律安脸庞的手指。
“我自然是爱他的。但是……”
他抬眼看著顾桓之,凄然一笑。
“你来教我,要怎样容忍一个在我背後放冷箭杀我的爱人?”
人群背後,端靖与宇文非携手而立,听了这一句,不由微微一颤。
宇文非原先一直留心听著无伤和顾桓之说话,被这一颤拉回心神,才发现端靖手指冰凉。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端靖也正凝视著他,眼里有著浓烈的痛楚,以及不敢出口的疑问。
宇文非心思一转,立刻明白是无伤的一番话勾动了端靖的心事。
当初端靖下令将他腰斩弃市,可谓狠绝。
历经磨难之後,他们虽然走到一起,但对於那件事,却都有意识地避而不谈。
端靖从未表示过歉意,宇文非也从未质问过他的狠心。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记得。
宇文非也知端靖此刻担忧恐惧,有心想安慰几句让他宽心,然而那一日的伤痛犹在,令他无法开口。
那时那刻,端靖决定牺牲一个小小的宇文非,捍卫国法威严──他可以理解,却……难以原谅。
他咬了咬嘴唇,扭开头去。
与他相握的手猛然僵住,然後退缩。
他用力握住那些冰冷的手指,却始终没有再抬头看端靖的眼睛。
满屋的人都不曾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的风云暗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无伤身上。
无伤微微侧开脸,避开众人关切的目光。
他突然觉得好累。
累得……连别人的关心,都承受不起。
“我累了。”无伤轻轻地说。他不想表现得像是在赶人。
顾桓之急忙站起身,说:“不错,你才受了伤,是该好好休息。”
边说边拽了拽依然杵在床边的顾楚,示意他道别。
顾楚的眼睛却直看著斛律安。
不知为什麽,他就是觉得这个在别人嘴里该打该杀的男人……其实很可怜。
“或许……他不是真想杀你。”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开口为斛律安求情。“不然,再补上一刀一剑,岂不是举手之劳?”
顶著无数道要他闭嘴的杀人视线,他径自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