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他身後缓缓合上,一步步前行,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好不容易来到床前,却发现,床是空著的。
无伤呢?无伤呢?!
满怀的希望和担忧瞬间演变成强烈的恐惧,斛律安猛然转身,狂乱地搜寻无伤的踪迹。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轻叹。
无伤半倚在窗边,侧过脸来。
斛律安怔怔地看著出现在眼前的人。
风华绝代。白衣胜雪。
无伤依然是那麽美,美得让人心惊。
他真的还活著……他没有死……
狂喜冲击著斛律安的心脏,低低唤了声“无伤”,他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突逢变故,无伤本能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斛律安下坠的身躯。
他重伤未愈,手脚并无力气,非但撑不住斛律安的重量,反而连他自己也跟著摔倒在地。
著地的那一刻,胸口剧痛,显然是箭伤又绽裂开来。
无伤却顾不上自己,而是就著两人相拥的姿势,探查起斛律安的伤势。
安的内伤,很重啊!无伤忧心地蹙起眉头。似乎是被内力反噬。怎麽会的呢?
无暇深究其中缘由,无伤双手贴住斛律安的背心,以自身的内力引导斛律安体内紊乱冲突的气流。
他的武功是斛律安亲授,同门所出,由他来为斛律安疗伤,效果自然再好不过。
然而最大的问题在於,对於同样身受重伤的无伤来说,这样强行催动内力,实在太过勉强。
鲜血从无伤的嘴角和伤口不断涌出,他却不管不顾,一心一意只为斛律安疗伤。
其中的凶险,他不是不明白,然而危急关头,占满他心思的只有斛律安。
斛律安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纵然留得x_ing命,也会是个废人。
那麽骄傲,那麽威武,从来都傲立於天地之间的斛律安,怎堪接受这样的结局?
然而,眼前的形势他看得明白。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深恨斛律安,绝不会轻易施救。
宇文非自然是愿意的,但他根基尚浅,贸然运功救人,只怕连自己都会受伤。
而顾楚,并不以内力见长。
现下,真正能够救斛律安,只他一人而已。
哪怕要用他自己的x_ing命去换,他也愿意。
无伤突然走了走神,想起在不久之前,还曾经满腹怨怼。
曾经恨他狠心,曾经怪他绝情,曾经盘算著要怎样狠狠地报复他折磨他。
结果,在看见他倒下的那一刻,全都忘了。
全都忘了。
唯一记得的,只是想接住他而已。
无伤低笑一声,笑自己好没出息。
这辈子,总是栽在斛律安手里了。
无论爱不爱,恨不恨,总是不忍心看他受苦,任他受伤。
斛律安,在无伤心里,是比什麽都重的。
重到……就算遍体鳞伤,就算粉身碎骨,也放不下。
察觉到斛律安体内的气脉渐渐稳定通畅,无伤收回手探进怀里,取出一枚药丸,一半喂入斛律安嘴里,另一半自己仰头咽下。
雪盈说了,这是极好的药,可以救命的。
斛律安一觉醒来,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至於他自己……
“雪盈……”无伤用尽最後的力气叫出来。
耳听得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无伤松了口气,任自己沈入黑暗之中。
(九十二)
楼下沈默对峙的众人听见无伤的这一声喊,一齐变了脸色。
就算是不谙武艺的顾桓之,都听得出无伤的声音有多虚弱。
更重要的是,无伤喊的是雪盈──吟风弄月阁生死人r_ou_白骨的女神医。
发生了什麽事?
顾桓之等人还来不及反应,突然眼前一花,挡在他们身前的庸肆已不见踪影。
再看时,只见十余条人影起落,转眼之间便出现在无伤门前。
“无伤!!!”一声声惊呼传来,饱含恐惧与愤怒,听得顾桓之心头冰凉。
出什麽事了?无伤出什麽事了?
顾桓之害怕极了,拔腿便向楼上奔去。
此时吟风弄月阁的众人皆心神大乱,急急往无伤门前涌去,无人顾得上拦住顾桓之。
顾桓之和顾楚挤在他们中间,一齐冲进无伤房内。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无伤和斛律安交叠的身影。
无伤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胸前嘴角,满是淋漓的鲜血。
顾桓之的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身子晃了晃,几乎就要倒下。
无伤,无伤他……
难道,斛律安不远万里来寻无伤,其实是为了……赶尽杀绝麽?!
有这个想法的明显不止顾桓之一人,只见庸肆脸色铁青,一把拎起斛律安,以掌为刀,便欲朝他颈中斩下。
“慢著。”雪盈淡淡的两个字,救了斛律安一命。
庸肆的手顿在半空,侧头看向雪盈。
雪盈一边头也不抬地处理著无伤绽裂的伤口,一边挥手示意庸肆把斛律安放下。
“无伤是为了救他才弄到这样的地步,你要杀他,不如先杀了无伤,免得他醒来之後伤心。”
庸肆微微一愣,慢慢垂下手。
“你怎麽知道?”
“他身上有药的味道。”雪盈淡淡道,“那是我给无伤的救命的药。无伤既然用在他身上,自然是不想他死的。”
庸肆不得不承认这推测很有道理,但要他就这样放过将无伤害得那麽惨的罪魁祸首,又实在不甘心。
正挣扎间,雪盈又淡淡地补充一句。“更何况,无伤先前嘱咐了些什麽,你都忘了麽?”
无伤被救苏醒的那一天,清清楚楚地交代吟风弄月阁的每个人:“无论我发生什麽事,不准阁里的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动斛律安!”
为了这事,庸肆很是生了场气,自然不会忘记。
如今被雪盈提起,又是好一阵恼怒,皱紧了眉头,重重地将斛律安扔回地上。
“到底怎麽样,等无伤醒了再说!”
这边,雪盈已处理好无伤的伤口,又喂了一小瓶药给他。
庸肆小心翼翼地抱他到床上躺下,一屋子的人移步到床前,默默等待。
没多久,无伤就在无数关切担忧的目光下,缓缓睁开眼睛。
“无伤!”顾桓之喜极而泣,扑到无伤身边。
无伤微微一震,转头看向顾桓之,眼眸闪动,看不清是什麽神情。
吟风弄月阁的人同时在心里大喊一声:“糟了!”
他们只顾著担心无伤的安危,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无伤明明白白说过,不想见顾桓之的啊!
偏偏,还是见到了。
偏偏,在这重伤未愈极度虚弱的时候,见到了……
(九十三)
原来这世上,真有那麽多不容他逃避的事情。
无伤在心中低低喟叹一声,带著一种认命的顺从,迎向顾桓之的眼睛。
不知久违了的兄长,会怎麽看待他这玷污门楣的弟弟?
然而,隔著薄薄的泪雾,顾桓之的眼中没有鄙视没有谴责,有的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深深的担忧和怜惜。
无伤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泪水突然就充满了眼眶。
“哥……”他低低地、颤抖地、唤出这个十多年来想都不敢再想的称呼。
话音未落,泪水便已决堤。
“恒之!”顾桓之低喊一声,扑上去紧搂住无伤的颈项,已是泣不成声。
恒之,他的弟弟!他可怜的受了那麽多伤害那麽多委屈的弟弟!
在经历这一切之後,却没有怨他恨他,还愿意喊他一声“哥”。
他不配!他不配啊!
人说兄弟之间骨r_ou_相连,这些年来,无伤身受诸般苦楚,他却无知无觉……这一声“哥”,他怎麽受得起?!怎麽受得起?!
不同的伤痛和悔恨,在此刻化为同样的泪水,冲刷著十多年来的隔阂。
紧紧的不愿稍离的拥抱,让他们重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看得鼻酸,有些已经在频频拭泪。
“行了,别哭了。”雪盈吸了吸鼻子,哑声道:“骤悲骤喜,皆对伤势不利。”
顾桓之听了,急忙抬起身,擦干眼泪强笑道:“正是。是我糊涂了。”
低头见无伤哭得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红了,心下无限怜惜,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泪水。
无伤有些羞赧,偏又止不住眼泪,只得微微哽咽地别开脸去。
吟风弄月阁的人素来以无伤为首,见惯他冷酷邪恶淡然妩媚诸般姿态,却从未见过他这麽脆弱又可怜的样子,不由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