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去想什麽道歉惩罚或者补偿。
占据他全副身心的,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无伤。
他不知道什麽人这样神通广大,竟能无声无息地潜入营中带走无伤,更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麽目的。
无伤伤得那麽重,军中最好的军医见了他的伤势,也只是默默摇头。
他还经得起被人劫持,以及随後的藏匿或者奔波吗?
他会不会……会不会……
这时候,他但愿无伤的身份如他所疑,那麽,带走他的那些人至少会设法救他。
而这,几乎是无伤生还的唯一希望。
斛律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冲突的气血,再度上路。
在这之前,他花了三天的时间,交割了所有军务,坚拒了大汗的挽留。
中原广袤,他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无伤。军国大事,却不可一日无主。
斛律安只有一幅身躯,顾不上两头奔忙。
他曾为家国父老背弃无伤,而如今……
无伤若死,他愿以一死相殉。
无伤若生,他愿以余生补偿。
(八十一)
是夜,斛律安抵达京城,第一个造访的,便是顾尚书府。
以他之见,这世上会为了无伤冒险劫营的,首先当属他的兄长顾桓之。
深夜的尚书府一片寂静,斛律安悄无声息地潜行其中,轻易找到了顾桓之的寝房。
点破窗纱,向内窥探,隐约可见床榻上两个隆起的身影。
斛绿安心中一颤,突地涌起一阵强烈的希望。
默运内力震断窗销,斛律安无声地跃入室内,小心翼翼地走向床榻。
尚未挨著床沿,暗室中突然一道剑光纵起,直奔他要害。
斛律安大惊,急急往後撤身,依然被划破了胸前的衣襟。
剑势未竭,向上急扬,又奔他面门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斛律安已拔剑在手,“锵”地一声架住来剑。
床榻上的那人已乘势跃起,与他缠斗在一处。
卧在顾桓之身边,怀剑而眠的,自然就是顾楚。
他与顾桓之情意初定,本是无限缠绵。
他家大人也不知为了什麽,自那一日起,突然多了些恶劣心思,常常戏弄他为乐。
他从未经历过那样的事,惊慌困窘之极,然而念及自己最初不知羞耻的求欢,便也断了抗拒的心思,乖乖就范。
因此,这几日里,顾桓之不将他戏弄到半夜,是不会放他休息的。
然而,今夜却不同。
他已得了消息,有人要夜袭尚书府。
府里加强了巡夜的人手自不待言,他更是怀了十分的戒备。
却不料来袭之人如此之强,府内的守卫形同虚设,他突施偷袭,全力一击,竟然也未能得手。
心中的压力沈甸甸的,顾楚低喝一声,一剑紧似一剑,招招紧逼,不让来人靠近床榻一步。
斛律安为寻无伤而来,那人既在无伤兄长的房中,想必关系非浅,他自然不敢痛下杀手。
奈何那人却出手凌厉至极,剑剑都是致命的杀招,他既要自保,又不能伤人,空有绝顶武艺,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这时,床榻上的另一人已被惊醒,慢慢撑坐起身。
斛律安瞧不见那人面目,不由心焦,掌中剑灌注了全力,急挥而下,意图逼迫身前之人退开。
这番缠斗之下,顾楚已知来人武艺之强,远非自己能及。
迎头劈下的那一剑,隐含风雷之声,他明白自己招架不住。
但是,招架不住,又当如何?
他只能接,不能躲。
因为,顾桓之,就在他的身後。
顾楚咬紧牙关,双手握剑,用尽全力向上格挡。
拼了x_ing命,他也要硬接斛律安的雷霆一击!
“不要!”顾桓之骇然惊叫!
他虽不谙武艺,却也看得出这一剑何等凶险!
顾楚!这个呆子!呆子!!!
(八十二)
“不要!”
这一声惊呼传入斛律安耳中,当真比什麽都让他灰心丧气。
这……不是无伤的声音。
无伤……不在这里。
失魂落魄之间,又见眼前之人不要命般地迎上来,斛律安心中愈加萧瑟。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他只知道,这一剑下去,这人纵不死也只留半条命在。
在无伤兄长的府邸伤人……无伤知道了,必定加倍怨恨责怪。
斛律安心念一转,掌中剑尚未击实,便硬生生顿住,向後一撤。
顾楚哪料到他会突然撤剑,这一剑既已拼尽全力,就是想收手也不能,只听得锵然巨响,猛击在斛律安的剑身之上。
这一下,斛律安却是吃了大亏。
猛然撤剑的内力反噬,非同小可。顾楚的这一剑,更是雪上加霜。
斛律安胸口一阵窒闷绞痛,整个人骤然脱力,向後飞跌出去。
喉中一甜,一口鲜血激s_h_è 而出。
顾楚原本抱定必死之心,不料竟然一击得手,惊喜之下,更多诧异迷茫。
他脑子虽反应不过来,身子却已随本能而动,猛地飞扑上去,横剑架上对方的颈项。
“来人!”他沈声大喝。
府里的护卫被他们的交手惊动,早已守住门窗,伺机而动。
听得他呼喝,立时破门而入,将地上的刺客捆了个结结实实。
顾楚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随後扑过来的顾桓之抱了个满怀。
“顾楚!你,你觉得怎麽样?有没有受伤?”顾桓之浑身微颤,声音惊惶至极,只差一些些便要哭出来。
顾楚心中大痛,登时便把地上的刺客和满室的护卫抛到天边,回身将顾桓之紧紧地搂进怀里。
“我没事。我没事。”他不善言辞,只会这样一遍遍宽慰顾桓之的担心。
过了片刻,顾桓之的颤抖渐渐平息,突然从顾楚的怀里挣脱出来,扬手便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顾楚哪里敢闪,乖乖受了这一掌,连伸手抚抚痛处也不敢,只是呐呐道:“大人……”
“叫我桓之!”顾桓之低吼,声音嘶哑,显然气怒已极。
“桓之……”顾楚吓坏了,赶紧改口。
“我前几天千叮万嘱了些什麽?你都忘了麽?”顾桓之又有些发抖,这次却是气的。
那麽那麽担心他的鲁莽他的安危,不厌其烦地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顾惜自己。
当时,他都是满口答应了的。事到临头,又把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舍命相护。谁要他舍命相护?!
顾桓之护不了父母护不了兄弟护不了爱人护不了自己,可谓百无一用。
大难临头,他宁可一死,也不要看到顾楚为他送命!
顾楚默默地垂下头,一声不吭。
顾桓之的心思,他不是不明白。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著顾桓之陷入危险……但教他有一口气在,那便绝不可能!
顾桓之恨恨地瞪著顾楚,瞧著他沈默而固执地神情,想起他执拗的牛脾气,心头火起,但又无可奈何。
目光一转,落到那个险些伤了顾楚的刺客身上,满腔怒火登时倾泻而出,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来人!押下去!大刑伺候!”
(八十三)
“慢著!”反而是顾楚出言阻止。
顾桓之是关心则乱,但顾楚自己却心知肚明──若非这人突然辙剑,倒在地上的就是他顾楚。
他确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样冒险撤剑……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其中凶险。
事实上,若不是遭内力反噬,以这人的身手,断不至於受伤被擒。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让他觉得其中别有隐情。
挥退护卫,锁闭门窗,将顾桓之远远推到安全的角落,顾楚点亮烛火,慢慢靠近地上被捆得动弹不得的刺客。
“你是什麽人?来这里做什麽?”
此刻斛律安身受内力反噬,气血冲撞如坠炼狱之中,实是苦不堪言。
耳听得有人问话,他待要开口,竟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心中顿时惶急。
什麽大刑伺候倒也罢了,然而受困於此,耽误了寻找无伤的时机,却又如何是好?
顾楚连问几声,没有得到回答。
还想再问时,顾桓之已耐不住x_ing子地走上前来。
“你这样问有什麽用!”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他可是见得多了。“还不如……”
话到中途便嘎然而止,上扬成一声尖锐的惊呼:“斛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