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安!竟然是斛律安!
突厥的主帅,为什麽会在这里?!
顾桓之脸色数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斛律安知道自己身份败露,立时便会掀起轩然大波。
他虽已卸下大帅之职,但若落到中原官府手中,依然是了不得的要犯,绝不可能轻易脱身。
要想再去寻无伤,更不知要到何时。
忧心如焚之下,斛律安强提一口真气,嘶声问道:“恒之在哪里?”
恒之若在这里,若是安好,他就是身陷囹圄,就是千刀万剐,也可以安心。
顾桓之蓦然僵住。
他听到了什麽?
在那麽那麽多年以後,他竟然从斛律安的嘴里,听到了恒之的名字?!
难道……难道……
他猛扑上去,一把攥住斛律安的领口,生生将他拖起来。
“你说什麽?!”
斛律安低咳一声,咽下一口涌到喉中的鲜血。
“恒之,恒之在你这里吗?”
“你说什麽?!”
这一声,是惊呆在一边的顾楚终於回过神来,同样哑声惊呼。
斛律安的目光在两人无比震惊的脸上掠过,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又犯下了什麽大错。
“或者,你们更习惯称呼他无伤公子?”
(八十四)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顾桓之和顾楚,齐齐僵硬成两尊雕塑。
恒之──无伤公子?!
顾桓之一阵眩晕,只觉得眼前天地变色。
这人在说什麽?!
吟风弄月阁那个风情万种,魅惑众生的无伤公子,竟然就是……他失踪已久的幼弟……恒之?!
“你说的……是真的?!”顾桓之的声音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恒之……他一直以为……已经……
他竟然从那样的灭门惨祸中活下来了?
而且……而且……成了无伤公子?
这些日子以来,这许多次的会面,他竟然,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无限震惊中,顾桓之下意识地搜索著自己的记忆。
初见面时,不过是攘攘人群中的惊鸿一瞥,却有一种奇异的心动,让他记住了白衣胜雪的无伤,看见了风流妩媚之下的落寞。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於面对顾楚的心动。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常常会莫明地想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法按捺地想见他一面的冲动。
为此,素来洁身自好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青楼。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传言中千金难得一见的无伤公子,却将初次造访的他迎入内室。
也是在那温柔而又若有所思的凝视中,他蓦然明白,这种心动,无关占有。
他似乎只是想看著无伤。
对座著。注视著。喝茶。聊天。
然後他就会感到满足。
原来……这样奇特的感觉,并非没有缘由。
他蒙昧的双眼认不出失散的幼弟,而他的心,依然记得。
而无伤,又是怀著怎样的心情,对他微笑?
再一次想起无伤温柔而又若有所思的凝视,顾桓之心中剧痛。
恒之,恒之,这些年来,发生了什麽,又背负了什麽?
面对著认不出你的兄长,恒之,你不怨怪我吗?
我执著於真相,执著於报仇,却不知自己的幼弟,正身处何等不堪的境地。
顾府家训,自幼昭昭,若非万般为难,恒之,你安能如此?安能如此?!
犹记得,当年顾府花园中,那张天真而稚气的笑脸。
悠悠经年,是怎样在岁月中历练成过尽千帆的妩媚?
在顾楚的羞辱和皮鞭之下,你怎麽能笑得那样若无其事?
你还记不记得,他本是你的贴身奴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若非我抢了他陪我出去,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若非我抢了你忠心耿耿的奴仆。
若非我抢了你浩劫中逃生的机会。
自幼你比我美丽百倍聪明百倍机敏百倍……
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八十五)
及至想起无伤辞别时的情形,顾桓之的心突然冷得发颤。
归期无望。无伤是这样说的。
听他的意思,似乎事若不成,他只怕就……
眼下,偏就有这斛律安冒险前来寻人。
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与突厥主帅斛律安,怎麽会有关系?!
难道恒之他竟然……
无数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却又被顾桓之断然丢开。
什麽家国大义臣子气节都先滚一边去吧!此时此刻,没有什麽重得过恒之的安危!
顾桓之满怀忐忑,死死盯住斛律安的眼睛。
“恒之,他怎麽了?!他出了什麽事?!”
此刻,斛律安的震惊悔恨,比之顾桓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这样子,顾桓之竟然不知道无伤就是他的弟弟恒之?!
怀著一种近乎恐惧的心情,斛律安回忆起那一日的情形。
“他不知道,”无伤挣扎著吸气,“他不知道我是他的……”
“他只当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死了。”无伤的声音低哑得几乎无法听闻。“我不想让人知道……”
是真的。
无伤说的,都是真的。
这些年来,无伤真的不曾与他的兄长有过任何联系。
他的猜测,他的疑心,竟是彻彻底底地错了。
“安,我……除此之外,再没有瞒你。”无伤那样地颤抖著哀求。“求你。信我。”
他想要相信的。可是肩上沈沈的重担逼著他怀疑。
“吃了这个。我会信你。”
他的回答如此冷酷,逼著无伤走向决裂,甚至……走向毁灭。
他永远无法忘记,无伤凌空转身而後凝固、染血、陨落的身影。
以无伤的身手,若非那致命的片刻停顿,本不至於中箭──他完全有能力闪避,甚至反击。
然而无伤他……什麽也没有做。
他是以什麽样的心情,直面那一连串穿透他胸膛的箭?
“他受了伤。”斛律安颤声道,“受了很重的伤。”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抱了万一地希望,看向顾桓之。
“他……在你这里吗?”
顾桓之缓缓摇头。
“不,他不在我这里。”
他的眼神锐利地审视著斛律安。
“你怎麽知道他受了伤?又为什麽到这里来找他?”
一语中的。
斛律安垂下头,不敢看顾桓之的眼睛。
“是我伤了他。”
(八十六)
“你!”顾桓之一震,又强压下怒火,继续问道:“怎麽伤他的?伤得怎麽样?”
真是……一个比一个致命的问题。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提问,斛律安完全失去逃避回旋的力气。
“我从他背後以弓箭偷袭。”斛律安闭上眼睛,低声道,“整整十箭,穿过他的身体。”
有一瞬间,顾桓之的呼吸完全停顿了。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狂怒的低喊,一脚将斛律安重重地踹倒在地。
担忧和愤恨烧灼著他的神经,顾桓之抢过顾楚手中的剑,不顾一切地向斛律安砍去。
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他怎麽敢这样伤害恒之?!
犯下这样的罪行之後,他怎麽还敢送上门来?!
斛律安手脚皆被绳索紧缚,耳听得长剑铿然作响,只得就地一滚,狼狈万分地避开。
一睁眼,又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他却已被逼至角落,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斛律安猛然运气,震断周身绳索,赤手迎向剑锋,死死握住。
长剑顿住,距他面门堪堪只有一掌之遥。
也多亏了持剑砍来的是不谙武艺的顾桓之,若换成顾楚,此刻他的手已断成两截。
然而他内伤极重,如今又妄动真气,後果非比寻常。
他自己心里明白,再这样下去,只怕一身武功就此废了。
可是如此关头,又怎容他顾惜自己?
顾桓之愤而抽剑,还欲再砍,只见斛律安掌心的鲜血汩汩而下,剑身却无法移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