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手边没有可供擦拭的巾帕,无尘不多言,默默揣住他的手,用自个儿的僧袍抹去沾满指头的油渍。待干净了,方抬眼,恰碰上那紧盯不移的目光,眸中倒影,唯有一抹再熟悉不过的相貌。
清澈的眸里,隐含着困惑、懵懂和天真,其中所承载的情意,更是不言自明。定睛看清,他心头一震,却只是恬静地微笑,装作视而不见。
除了笑,还能如何?在彼此相伴的一个多月,从起初的陌生、依赖,直至最后的不顾一切,那一点幽情,他多多少少感觉得到。
一人一妖,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即便有缘,亦是缘尽别离,终是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无所牵挂、无所纠缠,这才该是最好的结束。
然而在他们之间,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思潮起伏,无尘不由得坐下来发愣,过去诸事,在脑中回荡,尤是想及那日的意外,但觉一股热气上涌,直在胸口澎湃的难以遏抑。
若红蛟生x_ing淡然也就罢了,偏偏不是如此,我佛慈悲,渡天下冥顽不灵者,为何佛祖却让他陷入如此两难?
难道,这真是他在修行路上不可避免的劫数?
似乎是不容逃避了……事已如此,他不得不下决定。
“红蛟,你走吧!”无尘微侧过身,刻意避去那双眸子,神态尽量一贯持平。
“寺院非你容身之处。”
“你要赶我走?”红蛟一愣,满脸惊诧。
“不……”无尘摇摇头,答得飞快,但话一出口,恍然惊觉自己竟有不愿他离开的念头。他怔愣片刻,还是只能给予一抹沉静的笑,合掌道:“贫僧以为,这儿乃是神佛居所,神圣庄严,你留在这儿,极为不妥。”
“哪儿不妥了?”小脸上露出几许疑惑,红蛟蹙起眉,说得斩钉截铁:“佛祖不会计较的。”
“若是让寺里的人发现你是妖,怎生是好?”
“我一不吃人,二不使坏,妖又怎么样?我爱上哪儿就去哪儿,就是吃r_ou_喝酒,也是我的事,谁都管不着我。”
“红蛟。你还不懂么?你是妖,岂能与人……”
红蛟连忙接着他的话茬儿道:“你嫌我?就因我是蛇妖?”
他没那意思,也绝不是因他的身份嫌弃他。无尘摇头,内心太乱,已不知该怎么说才合适,轻叹一声,神色有些无可奈何。“你还是走吧!”
“无尘你是怎么了,今儿老说这些混账话?”红蛟再迟钝,也不得不大起疑心。
一番好言相劝,如何成了混账话?“贫僧晓得你不太喜欢听这些,可此处是寺院,纵容一个妖精留在这儿,毕竟不适宜,白施主说得对,人与蛇不同处,你该有你的去处。”无尘放低了声音,神色依旧从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红蛟不由得冷笑出声:“你是怕我吃了你?”
“贫僧不过一具r_ou_身凡胎,是生是死,何惧之有?”言尽于此,无尘不再说下去,仅把眼一抬,淡淡地道:“你……回去吧。隐身山林,好生修炼,但凡有日修成正果,飞登仙界,以祈世间福祗。”
声调不高,也不低,轻如流水,幽幽扫过红蛟的耳旁。
“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人么?”
“贫僧……”
“别贫僧不贫僧的,听来怪别扭的,你就不能用个‘我’字么?”红蛟气得瞪大眸子,双手c-h-a腰,目光直在他脸上流转。“我说你呀,到底还算不算是个人?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谁像你这样子,说什么出家修佛、六根清净,我看你无情无义才是真的。”
这……这话又该怎么说?
“连个爱人的本事都没有,更遑论什么大慈悲心了,难道你对众生有情有爱,就唯独漏了我那一份?”说到激动处,情苗进裂,他忍不住冲口而出:“无尘,我喜欢你啊!就算你真是我的‘有缘人’,那又怎么样?大不了老老实实地多修个几百年,反正我注定是长生不死了,日升月落,一天就这么过去,几百年、几千年全是一样,纵然天会变、地会改,可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喜欢依旧是喜欢,却是万年万世也没法更改的。”
“无尘,我知道了。”红蛟扬起头,眼底映着一抹笃定。“这回我是明明白自的确定了,我喜欢你。”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红蛟,贫僧乃是出家人,合该……”
“我喜欢你!”语气比先前重了些。
“红蛟,你且听贫僧一言……”
“我喜欢你——”
“唉……”无尘轻叹一声,欲开口再劝。
此回,红蛟却不再说话,索x_ing垫起脚跟,冷不防地凑上嘴去,紧紧将他的唇贴覆住。
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兴许仅是一时半刻,抑或是眨眼间,然此时此刻,对红蛟而言却久远的像一辈子,也是头一回,能如此贴近的把他看个仔细。清俊的眉目、雍容的神态,眉梢弯弯拧蹙,向来沉静无波的眼里充斥着愕然。
如果时间能在此停留,该有多好……
忽地,一股力量朝红蛟身上奋力一推。一个反应不及,他踉跄退了好几步,终究跌坐在地,抬眼上看,望入的眸底,有恼怒、羞愤、慌张……还有一丝的迷惘。
“红蛟……”无尘微微抬起强作镇定的面容,望进他满是期盼却又茫然不解的眸子,冷冷地说:“你走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好好潜心修炼,终有*你能修成正果的。”
“属于我的地方?”红蛟愣愣地重复他的话,忽而咧嘴一笑:“所以我在这儿啊!”
“可这儿不是你的去处!”知晓自个儿太过冲动,无尘旋即放轻了嗓音,“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红蛟撇了撇嘴,不由冷笑:“你们口口声声都说是为我好,可你们却老做出教人伤心难过的事……你和他一样、全都一样……”
无尘撇过头,不忍去看那伤心欲绝的脸,千头万绪仍旧没法,只好把心一横,哑着嗓喝道:“快走!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周身一震,红蛟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怔怔地望着那决绝的表情。他从没见过他这般近似无情的模样。
一句话,可教人生,也教人死。
如今,却形同亲手将他推进万丈深渊。
第八章
“无尘,你的心如何了?”
心?他纳闷沉吟,随即望向不断落雪的天际,冰冷的雪花飘至脸上,化成水,终成虚无。
他轻声答道:“弟子之心已如雪无尘。”
好半晌,清凉寺的住持方丈圆觉摇头叹息:“雪成水化散,本为无形,又何似如雪至无尘?”
望着那双认真澄明的眸子,圆觉淡然一笑:“无尘,你入寺已有十二年余,可知为何为师始终不愿将你剃度?”见他摇头,圆觉仅是低声说了句痴儿,复而劝道:“我佛慈悲,本应大开方便之门,虽你与佛有缘,唯惜你尘缘未尽,此乃天定,你我皆不可违逆。”
“师父,既我佛慈悲,烧杀屠夫仅要立地向善,都可成佛,何以弟子不得?”敛下眼,他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低语:“弟子此生只愿长伴我佛,望师父成全。”
“想你也明白这道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凡有佛心,便处处是佛门,你又何苦执著于剃度出家?”
“按佛门规矩,年过十三即要受戒,才算正式出家,弟子一生愿侍奉佛祖,盼师父为弟子剃度受戒。”
“你错了。”圆觉再次摇头叹道:“修行是否要出家,这得依个人的因缘而定。如果因缘具足,无世俗之累,出家修行当然是一件可喜之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