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转着念头,不觉面露喜色,他点点头,低头合掌,有模有样的说:
“请二位随我来吧!”
进入寺门,率先碰上的正是管理门户的慧明,一见心远领着两个生面孔,以为是香客,便带笑迎了上来,问道:“两位施主可是要参拜?还请移驾至正殿。”转头面对心远,劈头就是一顿痛骂:“胡来!贵客光临,岂可如此怠慢,还不快请两位到前面去。”
“不是啦!师兄你误会了。”心远摇着手,委屈地向无尘一指:“这和尚是来见师父的。”
“见师父?”慧明愕然,将目光投在无尘身上,又看了眼一身俗家打扮的红蛟,面露怪异,琢磨好一会,方始开口:“不知两位有何要事?”
无尘上前道明来意,慧明点点头,随之向无尘请教法号,并领他俩见了知客僧,安排住处,然后亲自引至位于东北边上的禅房,待无尘入房,便还礼退了出来:“请师父暂且在此歇息。”随即就要另替红蛟安置客房。“这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闻言一听,红蛟咦了好大一声,急急叫道:“怎么不是同间房?”
慧明笑道:“无尘师父既是来挂单,自暂居禅房,而施主是客,本寺另有数间客室,供上山入寺的施主安歇。”
“不用、不用了。”红蛟忙挥手。“啥禅房客室的,多麻烦呀!我和他是一路来的,同住一间就是了。”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慧明也不好违逆,回身交代小沙弥几句话,只见那长得圆胖的沙弥连连点头,不时往里头偷瞄,接着腾起两只腿膀子,撒脚跑开,而慧明也自管自地走了。
“那秃小子贼头贼脑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红蛟一面嘟囔,一面伸长脖颈朝四处看了看,禅房中仅有一床供两人容身的通铺,一只方桌,两张椅,除此之外啥都没有,与先前待过的镜花庵,简直不可比较。
“无尘,你真要在这儿待着啊?”
等了许久,仍未听得任何声息,他扭头一看,只见无尘叠脚盘坐,手持佛珠,闭目诵念,早已入定。
趁此机会,他不觉蹑起脚尖,忙凑近过去,手忙脚乱的爬上床铺,睁大眼,前前后后通彻盘查一遍,且瞧脸色、呼气,及至于周身气味,并无一丝异样。
果不其然,准是白玉京撒大谎。说什么无尘是他的有缘人?要论关系,一是人、一是蛇,能有啥纠葛,不过陌路相逢罢了!
两腿交盘,红蛟拿手支着下颚,悄悄瞥眼,果真面如美玉,眉目清俊,虽不似白玉京一般风流妩媚,却也十分好看,另有一种潇洒韵味。
自识得他起,那神态举止始终从容沉静,反观自己,不知何故,近来一见他,心头大为不自在,乱扑乱跳个没停,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里面猛钻,总不觉想与他亲近亲近。
思及此,他忽感到脸腮红热,忍不住多打量几眼,是自个儿出了问题,还是让白玉京给说中了?难道……无尘,真是他的有缘人?
不、不会的——
记得族中长老曾同他提过,所谓的有缘人,靠的是天意和因缘,此乃前生注定事,是情是怨不可知,千丝万缕剪不断,是只为今生见一面的人。
所以只要遇着了,心仆仆、意乱乱,自有一股没来由也说不上的东西流窜全身,犹如万马奔腾,更似狂滔巨浪,直教人招架不住,一个没注意,自身修炼不够火候,便容易陷入那万恶罪孽中。是故欲寻有缘人者,一日一遇上了,须即刻将其拆骨人腹,一点一滴地吃得干净,待精血化成功力,便是超脱凡人,当属圆满。
否则,万一稍有迟疑,动了七情六欲,必是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轻则千年道行一朝丧,重则永不得托生,到时甭说奢求速增功力了,能不魂飞魄散,已是万幸。
现会儿回头想想,经两百年潜心修炼,他好不易才换得人头人身,一双手脚走下山来,差点遭捕蛇人抓去炖蛇羹,幸亏无尘适时救他一命,从此相伴行路,一齐吃,一同睡,其间倒还相安无事。若非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搅局,又不巧碰上身子变化,一个不小心便把无尘给……虽说是自然反应,凭他的x_ing情大多甩甩手、摆摆头也就完了,从不记挂心上,可没来由的,每每一想起当日之事,理所当然下却多了几分不好意思。
什么是不好意思?这又是怎么样的感受?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因他从未体会,也没有人曾教导过他。
打从破壳开始,他睁眼目睹了这个大千世界,数不清的日子以来,物换星移,人世已历经多少兴盛衰败,春去秋来,一条长生不死蛇唯一能做的活儿,就是修炼。修炼功力,积聚道行,只为能活得更为长久,甚至修身成人,超脱仙界,这是一生一世的大业,竟非他所能择选。
厌恶么?倒也不,况且讨厌逃避有何用,天命如此,只得全盘接受。
但是修炼,又是怎么样的活儿?他不清楚,仅晓得仿效,如孩童牙牙学语,一步步慢慢学起。
有道是,先修心,再修人,未成人,难得道。
谁无心?人有心,蛇亦本有心,可不同的是,却少了由“心”衍生而出的七情六欲。既是无情无欲,又岂会“不好意思”?
他懂得吃、懂得睡、懂得时候到了便要繁衍后代,懂得的事自认不算少,可他还是不明白“七情六欲”究竟是啥玩意儿?
白玉京老要他避着、躲着,说什么那是销魂蚀骨的东西,一沾上此生此世甭想摆脱,可凡人却盼着、念着,巴不得痴痴恋恋,也才不妄来此走一遭。
左思右想,百般思量,红蛟瞅着、看着,一双眼牢牢黏在那张俊颜上头,半分也舍不得移开。
嘻,多不希望,他的“有缘人”是无尘——即使他以为这是绝不可能。
目光逡巡,红蛟像是在看好画、好花,一遍又一遍,徘徊不去,加上佛音喃喃,低沉入耳,字字句句凑合起来犹如催眠曲,一颗头不由得前后摇摆,不意打起盹来。
眼刚合上,蓦地一个摆伏过大,身子直往榻下摔去。
“当心!”无尘却在此时睁开了眼,不及思索,长臂一舒,立即将人揽个满怀。
“呼!”红蛟惊魂未定地大拍胸脯。“吓死我了,险些就摔了下去。”忽觉身后一片温暖,这才意识到整个人是靠在无尘怀里,他呶鼻嗅着那淡淡的檀香味,顺势松去全身力道,紧窝在他身上。
待怀中人稳住身子,无尘悄声一叹,随即松手起身,神色自若的打开窗棂,任由凉风扑面,薄唇微微嵌着笑,笑得极淡。
红蛟不明就里,挠挠头,呆呆坐在床上,正欲说话,忽听得有人敲打门板,刚要走去瞧个究竟,无尘抢先一步推开门,站在禅房外手持半截烛火的,不是先前那一脸福态的胖沙弥,而是方才首显徽面的心远。
“无尘师父,我是来给您送烛火的。”心远边说边走进禅房,把手里烧得只剩半截的蜡烛摆到桌面,检查一下灯油,结果不仅壶里没水,连灯油也都没半分。
他打开灯盖,剪去烧黑的灯芯,将特别分给的灯油加上,虽护国寺香火鼎盛,往来游客如织,但是寺内僧侣不少,和挂单和尚加起来好歹有百人之多。
所谓家大业大,家累必重,这道理用在寺院上倒也合适。因此无论茶米油盐都须严格控管,而这些分析多寡全由监寺僧负责调处,早晚各发灯油一匙,已是额外给予的方便。
“灯油只有这丁点了,晚上我会再来补,你俩节省点用,要不够,就拿那蜡烛充着用吧!”
“小师父。”
“唉,别叫我甚小师父,折煞我了,无尘师父尽管唤我心远就行了。”
“心远,劳烦你,能否着我和贵寺住持见上一面?”
“师父说了,今儿尚且不便,还请无尘师父多担待,如果无尘师父不忙,可同众僧一齐参诵晚课。”眼珠儿滴溜一转,心远问道:“无尘师父还缺什么没有?”
无尘摇摇头,淡然一笑,心远也就一溜烟跑走了。
他回首望去,但见红蛟难得安分地坐在桌前,模样显得十足认真,不知在做什么?走近一瞧,他不禁愣了愣,只见红蛟不断拿手拨弄黄澄澄的灯油,然后送到嘴里品尝。
可想而知,灯油能有多好味?粉嫩的小脸立刻皱得跟一颗包子似的,双眉紧拧张嘴咋舌,频频呸个不停,那副样子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实在教人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