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陆,你可想得美,该教的我都教了,怎轮的上你?哼。”方摒与他斗起嘴来。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过了会儿,薄肃借口出得大厅,绕到后面工坊,他实在是想见一见裴云惜,瞧他如何制琴。不知那模样是否同他弹琴时一般,专注有神,却又收放自如。
然而薄肃甫走到门口,却看见屋内满地木屑当中,坐着一个完全木然发呆的人。
裴云惜大汗淋漓,整片发丝都s-hi得透彻,仿佛从河中捞出来似的,他的嘴唇苍白,眼眸失神,睫羽上垂挂着大颗的汗珠,倒是显得楚楚动人。
薄肃不知他为何露出这般失落怅然的神情,只轻声咳了一声,当做提醒。
裴云惜这才恍然回神,默默地抬起眸子,对上了门外站着的薄肃,“啊……”裴云惜显然很吃惊,“你?”
薄肃倒是对着他点点头,不客气地跨步进来,道:“你在制琴?”
显而易见,是的,裴云惜却心绪凌乱,听不出这是句客套,敛下眼眸,轻声道:“是的,薄公子,在下这般邋遢相还望没有惊吓到公子。”
薄肃第一次见他语调这般轻和温柔地同自己说话,心内一暖,也道:“天热,你该除下外衣再做,否则会中暑。”
裴云惜摇摇头道:“多谢薄公子好意,实不相瞒,这是一块好木,制琴人讲究对待好木,要盛装而行,不可慢待。”
薄肃默然,静静地看着裴云惜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去拾起地上的工刀,然后仔细地雕磨木头上的花纹。
薄肃见他汗水挂在下巴尖,竟生出些许想替他拭去的冲动。
“惜琴……”
裴云惜听见他突然这么叫自己,背脊一僵,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何事,薄公子?”
薄肃道:“这是你的字?”
裴云惜茫然地看着他,道:“嗯……怎么?”
薄肃牵动了一下嘴角,转瞬即逝的笑容不可捕捉,“好字。”
“……多谢。”裴云惜心下惶惑,他不知今日的薄肃为何会这般态度温和,还夸赞他,只能说受宠若惊。
薄肃点点头,为了不打扰裴云惜作业,便挥袖告退了。
徒留下裴云惜挣扎在一团迷思当中无法自拔。他想,待他嫁给霍龄莫名从裴家消失后,薄肃定会知道因果,那时,不知这位贵公子会如何看待他呢?是厌恶,是震惊,或是……不屑?
裴云惜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留着一份耻于出口的遐思,若当初没有在柳居的庭院里瞧见他便好了,亦不会之后又躲又怕,又胆大包天地抬头仰视那人的英姿。即便自己已在他眼里成了最市侩的俗子,却也无法彻底抹灭那时最初的心动。
毕竟那是真实的,没有欺骗本心的。
到了午时,惜音喊他去吃饭,裴云惜借口赶工不愿前往。方摒知晓后,当他是悔过,就遣惜音给他送了点饭菜。
午后,几位好琴之士轮流弹琴切磋,裴云惜在工坊内听得一清二楚,暗暗地点评着他们的琴艺。直到一个熟悉的琴音飘荡出来,他才缓缓地搁下工刀,安静地听起来。
这是薄肃的琴音,他听得出来,高山流水,清冽透彻,与那时一样,令人沉醉。
裴云惜微微一笑,不由得嘲笑自己的痴妄,那人高高在上,无忧无虑,自然琴音是干净无瑕的,而自己则是每次待到心静之时,才敢抚摸琴弦,弹奏一曲。不然便会像前几日弹奏,裴宸惜直喊跟听丧曲似的,彻骨悲寒。
渐渐地夜幕四垂,惜音来工坊替他点灯,心疼道:“师兄,你该歇歇,何必如此着急做完呢?慢工出细活啊。”
裴云惜深知时日不多,苦笑一下,道:“惜音,你去与师父说,就说我这两日必定制完此琴,叫他不必挂怀。”
惜音道:“师父知你还在制琴,也不想来扰你,只不过他说叫你多多保重身体,莫要逞强。”
裴云惜点点头,算是应了。烛火摇曳,他雕花雕到半夜,实在是睡意迷蒙,上下眼皮打架,最后竟抱着琴睡着了。
薄肃夜半出门出恭,却见工坊烛火通明,不禁走去查看,他看见裴云惜居然歪趴在琴身上睡着了,一时震惊,半晌无语。
这人真是胡闹……薄肃悄然跨进屋内,他细细地盯着橘色光影下裴云惜斑驳错落的侧脸,瞧上了好一阵,才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软软的,热热的。薄肃见他毫无反应,便慢慢地扶起他的身子,将琴搁在桌上,又将人横抱起来,抬出工坊。
裴云惜原来这样清瘦,薄肃看着窝在自己怀里沉睡不醒的人,暗暗叹息,他把他抱回房间,安置他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下。裴云惜迷糊地翻了个身,薄肃在暗夜里悄声看着他。
“不……不嫁……”他嘴里碎碎地嘀咕着。
薄肃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听得他眉头紧锁道:“我不想嫁……霍龄……大哥……娘……不嫁……不……”
嫁霍龄?霍龄不是他表哥么?薄肃顿时疑窦丛生,为何裴云惜会喊不想嫁给霍龄,他怎么能嫁给一个男子呢?
薄肃回想起昨日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一手不安分地摸上裴云惜的肩头,还亲昵地掐着裴云惜的颈侧,这个不正经的动作被他收入眼底,使他心生不快,然而裴云惜似乎毫无知觉,更是令他面若冰霜。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如此这般回想起,那个霍龄似乎很有问题……薄肃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但他却无法放任裴云惜,遑论方才那段梦话,明显是内有隐情。若不是白日有事,夜里又怎会吐露呢?
薄肃沉思着在裴云惜身边躺下,他听着身边清浅的呼吸声,心内似乎破了洞,洞中掉落了许多他还未来得及品味的情愫,猝不及防,已陷落。
翌日清晨裴云惜好梦苏醒,睡得神清气爽,待回神,才惊觉这屋不是他的居室。自己和衣而睡,显然是未经洗浴的。
他迷惑地起身,推门而出,却见得惜音在院中打扫残叶。惜音听得声响,回头一瞧:“咦,师兄你怎从薄公子的房中出来了?”
“薄公子?!”裴云惜大惊,“怎么回事……”
昨夜他明明在工坊内待到半夜,然后,然后睡过去了,朦胧间确有被搬动的感觉……难道抱起他的人是薄肃?!
显而易见,不然为何他会在薄肃的客房中醒来。
惜音见他满脸错愕,又道:“今早薄公子就下山了,我还当他有急事呢,师父留他午饭他都婉拒了。师兄你怎地跑去薄公子屋里睡了呢……”
裴云惜撇过脸,双颊上浮起淡红,他如何知晓他是怎地睡到了薄肃床上?
那人不将他叫醒,倒是擅作主张把他抱回了房间,他不是最瞧不上他们这种下等人了么,何必对他这般的好,何必——
裴云惜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因那人一时的善举便飘然起来,有道是浪子还有回头日,薄肃一时善心大发罢了。
裴云惜回自己的屋子洗漱了一番,换了身白衫,到得厅堂,方摒与陆九骊正在喝粥。
“师父,陆老先生,惜琴向二老问安。”
方摒见他彬彬有礼,道:“坐下吧。”
“是,师父。”裴云惜入座。
陆九骊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裴云惜,笑道:“惜琴小友如今出落得模样俊俏,颇有老夫当年风采啊,哈哈哈……”
方摒瞪他一眼:“你可别往自己老脸上贴金,这是我徒弟,明显有我当年风采才对,哼。”
裴云惜低头喝粥,心内暗笑,几十年了,方摒与陆九骊仍是互不谦让,爱打嘴仗。有一如此挚友,此生也是无憾。
陆九骊问道:“惜琴小友,你师父说你正在制一把琴,是极好的梧桐木料?”
“是的,陆老先生。”
“不知这琴可曾取名?”
裴云惜讶然,看了看方摒,道:“师父,这琴不是有主?应轮不到我取名吧?”
陆九骊道:“诶,琴名来自琴师,古来的规矩,既是你制的琴,自然由你取名。”
方摒赞同道:“惜琴,你制琴多年,为师总觉你功力不够,才没让你取名,如今为师已老,该是你独当一面之时,这琴名随你取吧,为师没意见。”
裴云惜惶恐:“师父,惜琴怕仍是愚拙,况且师父精神极佳,怎能算老了?”
方摒叹道:“惜琴,师父老了,你可别任x_ing,师父就盼你每月上山带酒给我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