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惜眸光颤动,却是道不出半字,他该如何开口告知方摒,他即将离开,悠悠岁月,何日归省……一概不知。
连着两日,裴云惜埋首于工坊,细致打磨着他的最后一把琴。
陆九骊也走了,方摒与他各踞南北,遥遥相望,裴云惜对这样的友谊甚是向往,天长地久,岁月无欺。而他长至今日,倒也有损友夏梦桥一位。夏梦桥至那日他酒醒后便再未见过,这人向来嫉恶如仇,洒脱不羁,比起他来,夏梦桥更有侠客的味道。
给琴上弦时,裴云惜不慎勒破了手指,血滴到了琴身上,渗入了其中,他急忙去擦,却还留下了血印,淡红色的,犹如梅斑。裴云惜心内懊悔,这滴血,毁了这把好琴,他都不知该如何向琴主交代。
上好弦,他轻轻地拨动了一下,脆然清冷的琴音令他动容,他早已定下琴名,名为寄情,意为寄琴,算是纪念他最后一把琴吧。若是那琴主不要这琴,他愿花重金买下,当做私藏。
裴云惜坐在工坊内,凝神屏息,弹起了流水,初试琴音,琴弦略涩,后越弹越顺畅,裴云惜心下惊喜,愈发沉浸其中……然而弹着弹着,红尘俗世,诸多烦恼,涌上心头,为着今后的不洒脱,无自由,他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
流水越弹越快,裴云惜的泪滴落在衣襟上,他也无暇去擦拭,仿佛这一曲将成为他的绝唱。
方摒领着薄肃进来时,却震惊于此景,他们万万不曾料到,裴云惜行云流水般的弹奏下,竟是淌着泪,眼眸婆娑,目光戚戚,神情悲凉。
“徒儿……”方摒轻叹,他摇摇头,竟转身走了。
薄肃看着他,静静地听他弹完流水,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此曲……人间仅有……”薄肃低叹道,“惜琴。”
裴云惜怔怔地抬起头,喃喃道:“你怎么在……”
薄肃道:“我来取琴。”
“取琴?”裴云惜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看琴,猛地抬头,“你的?”
薄肃理所当然地点头。
裴云惜忽的不住颤抖,肩头战栗,难以止息,“不可能……怎会?……”
薄肃道:“怎不会?”
裴云惜蓦地苦笑一声,暗叹自己确实痴傻得可以,这琴看来是讨要不过来了。想来苦心制的琴,却要交给最不愿给的人。
“薄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好好待它,可好?”裴云惜尴尬地抹去脸颊上的泪痕,笑道,“在下怕是再也照望不到这些琴了。”
闻言,薄肃并不急于作答,他走到裴云惜面前,伸手轻抚琴面,瞧见琴身上沾染着血迹,墨色瞳仁一颤,“你的血?”
“是在下不慎滴落,望薄公子恕罪。”
“泣血之作,应是锦上添花才对。”薄肃对上他惶惶不安的眼睛,道,“今日是你表哥娶亲之日,你不回去?”
裴云惜猛地站起身来,“什么?!娶亲?!”
薄肃认真地看着他,他从不玩笑。
第十章
薄肃的话不啻晴天霹雳,登时便把裴云惜劈愣在了原地。
霍龄今日娶亲?他娶谁?他不是娶我的吗?
裴云惜心中百转千回,迷雾重重,半晌才记起眼前有个知情人,“薄公子,我、在下的表哥今日娶谁?”
薄肃见他目光急切,却摇头道:“我来时路过贵府门前,见张灯结彩,你表哥身着喜服正将新娘迎入府内……”
“新娘?”
霍龄怎会娶女人呢,他定是将对方扮作女子娶进府内。而本来要被他迎娶的人……不还站在此地么?裴云惜百思不得其解,霍龄能娶谁?他想娶谁?
……裴明惜。
忽的茅塞顿开,裴云惜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大哥被他们找到了?!还强行绑回去成亲了?!
“不、不会……不会!”裴云惜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他顿时六神无主起来,若裴明惜被抓回去,那确实没有他什么事了,怪不得他在山上呆了三四天都无人来催促,缘是他大哥已被擒回……
“惜琴……?”薄肃见他面色极差,“你为何这般——”
“抱歉薄公子,我,不,在下……在下忽有急事要办,恕不能多陪!”裴云惜搁下琴,撇下薄肃,匆匆地夺门而出。
他拔腿往大门奔去,在前庭扫地的惜音见他如此仓皇,喊道:“师兄!师兄你去哪儿啊?”
裴云惜匆忙道:“惜音,我有事下山,你代我向师父说一声!”
“啊?”惜音见他打开大门,就要出去,“师兄,你又一走了之,师父又要生气啦!”
闻言,裴云惜硬生生地止住脚步,回头焦急地与他道:“惜音,我是真有急事,改日我将负荆请罪,任师父打骂!”
惜音嘟起嘴,心想先挨骂的一定是我啦。
“等一等。”
惜音回头一看,见薄肃快步走来,他道:“惜琴,我送你。”
裴云惜不知他何时这般热心,默然地看了他一阵,才道:“那便有劳薄公子了。”
薄肃有马车,带的还是两匹好马,一路奔向临安城内。裴云惜将头探出窗外,想看看行至何处了。他见马车檐角上的双喜结迎风乱颤,心中便更是焦躁。
待他赶到,怕是亲也成完了,都能入洞房了!爹娘怎能忍心真将大哥嫁给那个下流之人?!他大哥生x_ing纯良温和,怕是迫于 y- ín 威之下,都不敢动弹,若霍龄将他压在床上肆意蹂躏,对他这般那般……裴云惜不愿再往下多想!
“这、这车还能再快些吗……”裴云惜慌乱地拧回脑袋,哀求似的看着薄肃。
薄肃见他双目含泪,楚楚哀怜的模样,心下一怔,“自然,阿萍,车再赶快些。”
“是,公子。驾——”
裴云惜这才微微低首,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多、多谢薄公子……今日能有薄公子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惜琴……”
裴云惜一抖,他实在不想听见薄肃这么喊他,太亲近了,仿佛两人有多如胶似漆似的,“薄公子,在下斗胆恳求公子莫要再唤惜琴二字……”
薄肃一僵,何意,他不配这么喊他?
“在下的字是家师取的,平日只家师随意唤唤,无人再叫。”裴云惜深知自己谎言拙劣,硬是编造出一套歪理来。他的字自然是方摒叫的最多,但何人不知,称呼一个人的字,那便代表两人的关系亲密。
薄肃自以为唤裴云惜的字,算是靠近了他一步,哪知人家一个巴掌打回来,自作聪明了。
“那……我该如何唤你?”薄肃也有不耻下问的一日。
裴云惜心道,你还叫我裴二公子不行吗,客客气气,人情两清,不行吗?
“薄公子不嫌弃,可唤在下云惜,恕在下逾矩了。”他还得低三下四,充作承情。
“云惜……?”薄肃若有所思。
然而裴云惜仍是一抖,他低估了薄肃的嗓音,他唤他名时,如晚风轻拂过桑林,莫名沉醉……
但再醉人的幻梦也有清醒时分,缰绳勒住马匹的那刻,裴云惜迅速撩开竹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薄公子,多谢!”
薄肃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裴云惜风驰电掣般奔进裴府,他身后是满地的红纸炮竹碎屑,府门上高悬喜字大红灯笼,仿佛赶去成亲的人是他。
“公子,我们走吗?”阿萍问道。
薄肃缓缓地搁下帘子,神情淡淡,“往一边停着吧,我要在车内歇会儿。”
“是,公子。”阿萍赶着马车靠到了一旁一棵老树的绿荫下。他百无聊赖地靠坐在车门上,想起前日他跟着公子来裴府时,那府里上下殷勤得跟什么似的,哪像现在,竟汗津津地蹲守在门口,唉。
裴府上下此时毫无闲暇殷勤,所有的下人帮手都在忙活端菜倒酒,霍龄一身红衣喜服,被众人团团围住,猛灌喜酒。裴老爷和裴何氏亦在一旁受人祝贺,面上一团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