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四合,街道上的人渐渐少了,裴云惜喝了酒,头脑昏沉,走在街上还会不小心撞到人。
“公子,公子,裴二公子出门了!”阿萍眼尖,忍不住掀开帘子憋着嗓子喊了一句。
薄肃靠在枕垫上,睡意未除,“你……跟上。”
阿萍得令,驾起马车,慢慢地跟在裴云惜身后。
裴云惜越走越难受,胃中好似翻江倒海,夜风闷热,蒸得他四肢发虚,怕是酒喝坏了。他走到一处无人的街边,实在是憋不住,猛地一呕,将汤汤水水全部吐了出来。吐得泪水都四溢出来,裴云惜虚脱般蹲下.身,扶着墙面坐下来。他粗喘着,抹了把眼角的泪渍,忽觉心酸。
“公子……”
“嗯?”
阿萍小心翼翼道:“公子,裴二公子好似在哭啊。”
薄肃直起身来,蹙眉掀帘,“他人呢?”
阿萍朝前头旮旯里一指,道:“在那儿坐着呢。”
薄肃想下马车上前,忽见一名官兵靠了上去,对着裴云惜似乎在问些什么。
“公子,这当兵的,看着眼熟啊?”阿萍摸了摸下巴,探究道。
薄肃见那人扶起了裴云惜,搀着他往前走去,夜色渐渐盖住了两人的背影。
“公子?”阿萍谨慎地瞧着薄肃的脸色,发现他又恢复成了那张冰寒冷淡的脸孔。
薄肃略有所思地缩回了身子,将竹帘搁下,静默了半晌,才道:“回府吧。”
阿萍只得驾车调头,他想自家公子真真口是心非,明明在意那裴二公子,却故作骄矜地对其不理不睬,暗地里不还是为了裴家的破事忙前忙后?
唉……阿萍勒着缰绳,心道这莫非是公子的劫?
第十一章
倒空的胃仍在隐隐抽痛,裴云惜面色惨白,忍不住抬手捂上腹部。
贺廉将刚煮开的热水沏进茶碗,泡了一碗略带浊叶的绿茶,而后递给裴云惜,“喝点,暖胃。”
“多谢。”裴云惜接过茶碗,看了一眼碗中。
贺廉瞧他犹豫,又道:“家中寒酸,并无好茶,多有见笑。”
裴云惜一惊,忙摆手,道:“官爷言重了,在下并无嫌弃之意,只不过腹中作痛,暂时饮不下茶水。”
贺廉见他双眸毫无神采,面色灰然,心想方才若不是他呕吐的动静那般大,自己也不会察觉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人。待他上前察看,竟碰巧是那夜放出城外的公子。
“你为何一人如此狼狈?”贺廉问道。
裴云惜赧然地垂首,一想到上次为了出城对这位官爷撒了谎,便于心有愧,“官爷,实不相瞒……在下那夜与家兄着急出城,并不是为了奔丧,而是逃难。”
“哦?”
“唉……在下乃是城东裴府的二子,家中突遭变故,不得已连夜出逃。但又惶恐无法出城,这才撒下大谎,还望官爷恕罪。”裴云惜说罢,起身向贺廉弯腰作揖行了个大礼。
贺廉也赶紧起身扶住他,拖他坐下,“无妨,众人皆有苦衷,我不会追问。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放你出城也不过是小事。”
闻言,裴云惜感激地看着他,此番,他才敢目光炯然地打量眼前这位小小的巡逻兵。面庞坚毅硬朗,目光漆黑有神,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裴云惜不禁对他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官爷,在下——”
“叫我贺廉便可。”
“呃,贺廉?”裴云惜不惯于直呼他人姓名,怕冒犯对方,“贺大哥,在下这般称呼,尚可?”
贺廉见他眼中微含怯意,是个守礼之人。城东裴府,他自然知晓,临安城中一个颇有名气的贩茶大户,裴家有五子,据闻皆玩x_ing深重,闹下不少笑话。今日得见其二子,似乎并不如传闻中所言。
“那便这么称呼吧。”
裴云惜得到应允,才继续道:“贺大哥,家兄自那日出城,一直住在郊野客栈,今夜我本想接他回城,不料身体有恙,不慎耽搁。在下还想恳求贺大哥通融一番,放在下出城。”
贺廉虽不知他裴家发生何事,但见裴云惜如此焦灼,怕确有大事,“放你出城自然无妨,不过你的身体……”
“在下撑得住,贺大哥。”裴云惜诚恳地望着他。
贺廉心头一动,被他鹿子般无辜的目光击中了,“……那行。”
裴云惜老老实实喝下了那碗味涩之极的绿茶,这茶叶怕是最低等的粗茶,思至此,他环顾了一遭贺廉的住所,确实寒酸简陋,屋中不过一床一桌一柜两凳。
贺廉自然瞧出他的悄然四顾,这躲不过他的眼,“我是从京城逃难而来,不过数月,有幸谋得城中巡逻一职,便当糊口之用。”
逃难?
“贺大哥,你为何逃难?不会是……”裴云惜不小心往坏处想了过去,但见他一脸刚正之气,不像是大恶之徒。
贺廉知他胡思乱想,道:“我是被主人家赶出来的,京城已无立足之地,便逃到了临安。”
“在下逾矩了……”裴云惜不便多问缘由,只因这人帮助过自己,权当他是好人吧。
贺廉也不再多言,待裴云惜休息片刻,脸色稍霁,便领着他出了陋室,直奔城门。贺廉的人缘交际似乎十分不错,他与守城的士兵打了声招呼,那人便开启了城门,放裴云惜出了城。
“贺大哥,改日在下登门厚谢。再会。”裴云惜作揖行礼,向他道别。
“嗯。”贺廉没有拒绝他的请求。
奔赴至郊野的客栈,已是三更半夜。
野外蚊虫成群,蛙鸣阵阵,暑气余韵未消,蒸得人满头大汗。裴云惜口渴难耐,敲开客栈大门时,被小二怨气冲天地埋怨了一番。
“这位客官,咱都打烊了,要吃饭寻别家去吧,要住店咱这儿只剩下等房了。”小二哈欠连天,睡意朦胧。
裴云惜自顾自寻了个杯子,倒了壶已凉透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下,才舒心道:“小二,上等房七号的客人还在吗?”
小二觑他一眼,懒懒地走到柜台翻记录,“还?莫非是寻住了七日的那位公子?”
“正是。”
“哎呀那不巧,他前日便结账退房走了。”小二前后一翻,确认道,“确实走了,唔……我记起来了,他留了封信,说是他弟弟寻他,便交给他。”
裴云惜大吃一惊,放下茶杯,快步走到柜台,“他走了?什么信?”
小二对那位公子印象极深,毕竟不是每位客官都成日不出房门,需要送餐的,那公子面色愁云,整日在房中练字,还托他去买宣纸,虽说字画店离这儿挺远,但好在这公子给的小费不少,跑个腿还是可以的。
“我找找啊……”小二蹲在柜后,翻找了一番,才叫道,“找着了找着了!”
小二把信抽出来,递给裴云惜,“我一瞧公子这长相,便知你们二位是兄弟啊嘿嘿……”
无暇搭腔的裴云惜急忙展开信看了起来。
云惜:
若你读至此信,那我定已不在客栈。苦等七日,我深思良久,逃避终不是良策,若霍龄娶你,便是大哥之罪,故颜面算何?大哥愿求人相助,便是你道大哥懦弱无能也罢。
兄 明惜留
信被攥在裴云惜的手心,揉成一团,虽然裴明惜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已猜出大哥是去求戴洺洲了。临安城中,还有谁的脸面大过霍龄?只有戴朗戴侍郎的独子了。
裴云惜失魂落魄地走出客栈,游魂般飘荡在田野乡间。回城之路漫漫无尽,他想起夏梦桥故作玄虚的模样,夏家如何松口让家中嫡子嫁给一个男人?定是有人出面游说。这么说来……戴洺洲接手了这事,等于薄肃也知晓了这事?!
原来他都知道……
瞬间的难堪击倒了裴云惜,使他腹中的绞痛狠狠加重,痛得他四肢无力,直瘫坐在乡间Cao地里。头顶明月当空,身边蚊虫撕咬,薄肃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在马车里,面对着他,不问任何,仅是送他回府。裴云惜当他无意知晓内情,怎料他无需知晓内情……
真真愚蠢至极呀,裴云惜。
那人怕是在看一场闹剧吧,霍龄要娶裴明惜,未遂,又想娶他,最后却是娶了他的挚友,怕是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故事了。